祖父对父亲说,你当年就在这土炕上出生。父亲对我说,你当时也在这土炕上出生。我又对儿子说,你当时也是在这个土炕上出生的……。
北方农村的土炕,是生命的孕床,是婴儿的产房,是“童年的摇篮,是世世代代血脉延续滋养的土壤。
每次回到老家,便对土炕有一种依恋的情感。我是在土炕上出生,在土炕上长大的,直到20岁到公社工作,才断断续续地离开土炕。对土炕的情与爱却从未淡泊过。春暖秋凉,土炕如温室,薄被软褥,躺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享受。三九严寒,煮上一锅地瓜,炕热如炉,一家人坐在暖炕上,任凭北风呼号,大雪纷飞,冰冻三尺。即使夏天,干了一天农活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赤裸裸地往暖炕上一躺,困乏与劳累便一扫而光。童年的我,土炕是我的乐园。吃、喝、玩、睡,直到上小学写作业,都是在土炕上完成的。我最喜欢夏天的土妩,蚊帐一挂,里面四四方方,真有“躲进小城成一统”之感。那时的蚊帐是单面的,中间留一个门,两边用劈开的高粱杆钉在墙上,上面则钉在顶棚上。老师说螳螂是益虫,吃蚊子。我就到菜园的葵花叶上捉来几个螳螂放进蚊帐里,让它捉蚊子吃。蚊帐里没有蚊子时,就有意识地放进几个来喂它。我看到螳螂的两把大刀象关公一样守卫着我,躺下后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果然那几个蚊子不会动了。双手一拍,掌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才知道蚊子不是螳螂咬死的,而是吸了我的血充死的。我生气地把螳螂驱逐出境。晚上去摸知了猴,又把几个知了猴放在蚊帐里,探究它的变化过程,看第二天能不能变成蝉。早晨起来,果然看到蚊帐上有两个蝉蜕,蝉则趴在顶棚上。因为土炕干燥,蜕了皮的幼蝉很快便硬了翅,我用手去捉没捉住,“吱”的一声从蚊帐缝中钻了出去。在缺少玩具与玩耍场所的年代,土炕给了我很多的乐趣,也引起我很多的思索。
土炕,还是农人们的“保健病房”。感冒发烧,头痛脑胀,喝上一碗姜汤,躺在热炕头上,蒙上被,立刻大汗淋漓,脑清痛止。闪腰叉气,颈酸腿麻,针灸推拿后躺在热炕上,见效明显,比现在烤电还舒服。在那个农村缺医少药的年代,一般人家生了病,都是这样躺在热炕头上养好的。人们说的“三分治,七分养”不无道理。
从“炕”字的组成看,无火不成炕。炕要热,少了火不行,有火就得有柴草。当时生产队里粮少、草少,收获的玉米楷、豆楷、麦秧都用在饲养屋里喂牲口,烧草全靠自己割自己拾。夏天、秋天利用上坡休息时间和中午,冒着酷暑到河沟崖上去割青草,背回家晒着。晒了一垛又一垛,准备一冬一春够“灶王”吃的。旧社会称小康之家为“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把热炕头与地、牛、老婆和孩子看的一样重要,因为没有热炕头就没有家,就会饥寒交迫。
盘炕是祖辈传下来的一种生活与生存机能,既简单又复杂。土炕与锅灶相连,灶里的烟火是经过炕道和墙壁的烟道从烟囱冒出去的。它由三层组成:底下是小炕,用砖或厚墼砌上边,用土添起来与锅灶后口拉平砸实。中间的墼横立斜放,顶上铺上盖墼。盘土炕是有一定技术的,用现代话讲就是具有一定的科技含量。有的人盘炕结实,好烧又热炕。有的人盘的炕或断墼塌炕,引起火灾,或火道不顺冒烟呛人,多烧柴草不热炕。农村的男孩子十五六岁,大人就教你学盘炕。学盘炕先从学脱墼开始。土炕结实不结实,热炕不热炕与墼的质量有很大关系。脱墼一般选在春天,春天雨少干得快。清明后,天气变暖,先备下土,打成土盆,担上水泡着土。第二天到生产队饲养屋领来一篓子麦秧,把麦秧撤到浸泡过的土里,赤着脚进去踩,这通常是孩子们愿意干的营生。踩完一遍后,用锨把泥堆起来调好干湿再用脚踩,直到把泥里的生土和泥疙瘩踩开为止。这样反复几次,泥草匀和,干湿适度,才开始脱墼。墼挂子是用木板制成的长方形木头框。我用锨端着泥,父亲先用手把泥扒平,然后将四个角用拳捶实,再蘸着水把面抹平,轻轻一起挂子,平平整整,有棱有角的墼便出来了。父亲两脚后退,把盛水的盆往后一拖,用小苕帚刷净挂子,放到平地上再脱。我第一次端泥,心中没数,不是多就是少,多了用不了扒出来,少了不够再端第二趟,浪费时间,也常因此受到父亲的责备。端的时间常了,便估出了一个墼的用泥量,不多不少,一锨泥正好个墼,脱出的墼不肥不瘦。脱完了数数个数,望着太阳下亮晶晶的墼,象欣赏一件艺术品,心里美恣恣的。第二天过午把墼轻轻地立起来,用抢锅刀子把背面和边缘一抢,四五天便干了。有时天气不好,夜里听到雷声,赶紧打着灯笼起来盖墼,因为被雨淋了的墼不热炕。
备好墼以后,随时可以打炕(就是拆炕)。打炕一般选在六月份,麦收完,秋庄稼出了苗,锄完一遍地就进人伏季的农闲时节。农民也称挂了锄。打出的炕洞土正好追玉米,炕洞土中含有大量的钾,追玉米长势旺。打炕的时候,父亲叫过我去,边拆边指导,一层一层的掀,一个墼个墼的搬,就象拆卸一台机器,每个零部件,每道工序,每个构造都讲给我看,要我学着盘炕。我第一次盘炕大约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盘炕是一件细致活。横立的墼要站实,两边的行距斜度要对直。尤其是放在灶堂后口(也叫嗓子眼)通炕道和炕道通墙壁烟道的两块墼,平放的高低坡度要合适。高了挡火挡烟,不好烧不热炕,低了火走得急,浪费草不热锅,甚至能从烟囱里往外冒火星,不安全。这也算是盘土炕的绝技吧。炕面的盖墼要压实垫平,墼缝对齐。然后抹上草沙和匀的细泥,用泥板擦平,平整整光溜溜的一个新炕在我的手里“制造”出来。当我第一次睡在自己亲手盘的炕上,兴奋不已,兴奋的原因不仅仅是自己学会了一门庄户技术,而是证实我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一个成熟了的农民了。
土炕不知是那个年代谁发明的,大约是人类分居后,人们在长期劳动生活中所凝结的智慧的结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家中来的高人贵客都在炕上伺候。记得我小时候刚懂事,奶奶就教着盘腿。走亲戚时到了谁家都请到炕上盘腿坐着,炕上放一个木盘子,菜饭茶酒都放在木盘子上。如果谁伸着腿,老人们就会笑话你不懂规矩。所以至今我们那儿请客还叫坐席,尽管现在已不在炕上招待了。对女孩子要求得更严格,从小老人们教着她盘腿,为长大后结婚坐时辰准备。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娘人了洞房就要端端正正地在炕上盘腿坐着,三天后才能下地,这叫坐时辰。有的坐草鸡了,竟闹出笑话来。邻村一位新媳妇坐时辰坐累了,吃饭时夹菜够不着,她把腿一伸说:伸伸脚夹个丸子吃。后链就有人给她编成了歇后语:XXX坐时辰,伸伸脚夹个丸子吃。
过春节,一般农家都揭(买)一张新苇席,有新媳妇的揭一张花红席(苇篾与高粱秆篾合编的)铺在炕上,墙壁上贴几张新年画,新做的被褥往炕边上一摞,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从炕上显现出来。除夕晚上,一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吃着饺子,叙着往事,拉着家常,增添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现在不少农家换了席梦思床,做饭用液化气。即使有炕的也是用水泥砌的,其实水泥炕的健身效果不如土炕。缺少了土炕的家庭,好像缺少了农家味。我到过沂蒙山农家园,也到过东北农家园,都是在热烘烘的土炕上品茗小酌,它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情感的追忆,是一种自然生活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