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祖祖辈辈印满脚印的土路消逝了。
那条祖祖辈辈印满辙印蹄印的土路消逝了。
那条载着我的劳苦与欢趣的土路消逝了。
在家乡的田野里,我茫然地寻找那条记忆中的土路。寻找它过去的方位、宽度、长度。它已经被一层黑黑的、亮亮的、厚厚的柏油压在了身子底下。我忽然想到,哪些文物不都是被历史风尘掩埋在地下吗?那条路,那条我记忆中的土路多年之后不也会成为文物吗?
在我的记忆中,这条东南西北走向的土路是在一片荒地之间,那时候两边还没有粮田。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荒”。“老荒”是一个天然的大草原,春天鹰飞鸟啼,草嫩菜绿;夏天姹紫嫣红,野花遍地;秋天草深如帐,萼绒飞舞;冬天霜封雪盖,茫茫似海。土路两边外高内洼,雨后荒地中汪洋一片。就像内蒙古乌兰布统中的将军泡子。如果放到现在开垦,也会成为天然的电视剧拍摄中心。一年四季,我们踏着这条路,到“老荒”去挖菜、割草、放牛放羊。到“泡子”边捡鸟蛋、逮野兔,脱光了衣服到“泡子”里捞鱼捉蟹。
土路形成的原因和年代无法考证。按照鲁迅先生的观点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确,土路也是人走出來的。据爷爷说,过去这是一条北到昌邑南通青岛的邮路。邮差们身青绿色的邮袋徒步从这里路过。土路原来很窄,路面只有一米宽。两边荒草遮掩,中间凹洼,下雨水从中间流淌,沉淀下一层细细的沙子。土路只适于人畜步行和独轮年来往。多少年来,祖辈们挑着担着土路去青岛送粮送菜,到昌邑挑盐,土路浸透了农的血汗与辛酸。
有一年春天,爷爷跟着他的父亲去昌邑北盐场挑盐,上路,早晨在盐场要了碗热水,泡着凉地瓜干吃了早装上盐就往家返。颤悠悠的担子伴着他那敏捷的步子节奏就像走在戏台上。走到半路,十八岁的爷爷吃在肚子里的地瓜干随着满身的汗水全部消耗掉。爷爷对他父亲说,歇歇脚吧,我饿了,走不动了。爷爷的父亲把腰拍说,我这里还包着两个饼子,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再吃。爷爷望着他父亲腰里的两个饼子,憋足了劲又跟着颤悠悠地走起来。过了一半的路程,爷爷又对他父亲说,我真是走不动了,快拿出饼子来吃吧。他父亲说,还有一畔子工夫(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到家啦,回家用开水泡泡吃还舒服。爷爷又望望父亲腰里的两个饼子,咽下一口唾液,挑着盐担子一鼓作气回到家。爷爷放下盐担子,高兴地对父亲说,这回吃饼子了吧。爷爷的父亲解下腰里的包袱,原来系在腰里的是双布鞋。爷爷忽视了他的父亲是赤着脚把担子挑回家的。这故事胜过《三国演义》中魏武行军那“望梅止渴”的妙计。
上世纪五十年代,粮稀草缺,户户为烧草为难。“老荒”为农家帮了大忙。霜后,父辈们踏着月光,拉着筢子来这里搂草。在没有胶轮车的年代,爷爷推着木轮小推车来推父亲搂的草。木轮车也叫笨车子,车梁、车轴、车轱辘都是用槐木或枣木做的,轱辘上铆着一圈生锈的铆钉。推着草走在这条土路上吱吱呦呦吱吱呦呦就像庄稼人吹奏着乐器,哼唱着小曲。我趴在笨车子垛一样的草上,迎着霞光,听着“乐曲”,全不知大人们的艰辛。可惜现在的画家再找不到这样悲凉的写生素材了。
人民公社成立后,“老荒”这片处女地才开始开垦。人们拿着镰刀镢头,牵着牲口,扛着犁具从土路上走进荒草地。凭看一股战天斗地的热情,开哒出一小块一小块粮田。这一小块一小块粮川,就像一件阿衲衣,色彩斑斓,改变厂“老荒”的旧面貌。
“老荒”地里产出了粮食,不用担子往家挑了,而是用笨车子和大车往家拉。生产队找几个木匠做了辆木轮子大车。大车是两个木头轮子,中间一根木轴,木轴上装个凹型的车厢,拉起来吱吱扭扭是双响,我们称它为“复音”。有了大车,这条土路就走不开了。社员们把土路两边加宽。加了宽的土路就像个孩子突然长成了大人。一骡一马拉着吱吱扭扭的大车在土路上运粮运草,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运输工具。赶大车的老汉头戴苇笠,摔动着鞭子,唱着小曲,就像上演《青松岭》,惹的众人眼馋。孩子们跟在大车后面看稀罕,有时央求着赶大车的老汉上大车里坐坐,那比现在坐火车汽车都美。尤其是大车上卷上红席子蒙上红绸子拉媳妇,古老的土路上又呈现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木轮车换成胶轮车的时候,就换成我们这些新时代的社员了。我们推着胶轮小推车,赶着胶轮马车在这条土路上运粪、拉草、送公粮。车印脚印如果能摞起来,也有几十公分厚。
土路最早跑汽车的时候是“****”前一年公社号召“农业学大寨”时,公社集中劳力机械挖沟抬田治理“老荒”。那天,县长带着秘书乘坐一辆帆布蓬北京吉普来“老荒”工地检查工作。县长是知识分子出身,平时爱赋诗作词。天刚下过雨,小轿车在这条土路上跑着跑着轮子就陷进泥里,找人推了一顿也没推出来。县长秘书就下车走,走着走着鞋也被泥拔掉了。他只得脱赤脚在土路上走。来到“老荒”工地后,和社员们一同吃地瓜干干活,看到社员们泥里水里挖沟翻地拼命流汗的场景,感慨万千。遂赋诗一首:“下乡到这里,踏了两脚泥,吃着地瓜干,刨些茅草地。”县长这首诗本来是随口吟的,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秘书联想到这天在土路上误车,赤脚在泥水里走的辛苦,心中不悦,又加厂两句:“这块熊地方,没有吸引力。”后边这两句话人们上挂下联左右推敲,就上纲上线了。说县长秘书污蔑社会主义农村没有吸引力,影射“农业学大寨”,“****”中成了“****反社会主义”分子,差点没过了关。
“老荒”治理好之后,变成了粮仓。土路被正式纳入“公社路林管理站”管理。路面压上沙,两边栽上毛白杨,土路像穿上新装的新郎,出现一派新气象。它所承载的不再是众多的脚印,独轮和双轮车印,而是汽车、拖拉机、农用四轮车、摩托车等减震减压的胶轮。通了公共汽车后,车来人往热闹非凡。
月光如水。六月的夜晚柔和曼妙。我沿着铺在土路上面宽阔而平坦的柏油路,走到“老荒”这片土地上。暖风抚面,麦香阵阵,树叶飒飒,夜鸟唧唧。我想起童年夜晚从这里路过时的景象。满地荒草萋萋,坟头鬼火闪闪,远处时明时暗的火球,老人们称“狐狸玩丹”,恐怖而又凄凉,只好壮着胆匆匆离去。对面一辆汽车探照灯二样的灯光,勾画出丰收的轮廓,“老荒”已不再是原来的老荒了。
土路在我眼前永远消逝了。土路在历史上永远消逝了。留下的是它那深深的根和永远不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