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我那两间屋,忠娥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象受了委屈似的,越哭越伤心。我担心父母听到,悄悄地给她递过手绢去,有点痛心地说:“别哭了,叫外人听到不好。都怪我,有什么怨屈你朝我发泄,骂也行打也行,革命青年嘛,是不怕挨骂和挨打的。”听后她抬起脸来,“扑嗤”一声笑了。她说:“你俩今晚演得真好,像真的一样。”我说:“是吗?像不像三分样,不像不成戏,太像不是艺”她说:“你知道我在台下怎么恨你?”我问:“怎么恨我?”她说:“我恨不能从台子上把你脱下来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是吧?”我抢先插话说,“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你打吧。”她又咯咯地笑了,说:“现在气消了,又舍不得打了。我真后悔辞掉了这个角色,没和你一起演。”她突然又说:“我们不当舞台夫妻做生活中的真夫妻吧。”佷我说:“这不可能。”她问:“为什么?”我说:“我们两家差别太大了。我家是农民,没文化,而你家是干部,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再说你们知青都是飞鸽牌的,说飞就飞走了。”她说:“工人农民是一家嘛。上级要求我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一辈子,安心先安身,安身才扎根,只要你真心爱我,我就在你这两间屋里安身扎根……”
桌上的小闹钟敲响了十二点,她起身要走,我拉住她那双纤细冰凉的小手,恋恋不舍地送她出门。
清冷的月光照着地上的残雪,光闪闪的。地上的冰渣被踩的咯吱咯吱地响。快到知青点时,忠娥突然停下,回转身,两只胳膊搂着我脖子,热烈地吻着。残雪被我们融化,冰冻被我们融化,寒冷也被我们驱除,天底下只有两颗热切交融的心。几声嘶哑的狗叫把我们惊醒。望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和苗条的背影,我心中春潮汹涌。
我与忠娥关系的发展,惹起了锁子的嫉妒。那次忠娥不与他演戏,他把仇恨开始向我身上转移,他认为忠娥不理他是我存在的原因。他抱着“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的心态,在背后给我们画漫画,造谣言,写黑信,甚至暗中跟踪,想方设法进行报复。
天晚饭后,生产队里的铃突然铛铛铛地响了起来。队长来回在街头上招呼着:“公社在西场院开大会,全体社员都参加,赶快集合。”走到我家门口时,又单独喊了我一声。
我和父母二起来到西场院的土台子前,按生产队划定的位置坐好。会场显得很严肃,人们冷着面孔,沉默不语,沙沙的汽灯发出惨白的光。台子上悬挂着白纸黑字的会标: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批斗大会。这几个刺眼的黑体字,使我的心一阵阵收缩。我脑子里立刻联想到我和忠娥的事。我混身发冷,冷得我开始发抖。
会议开始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声音粗犷:“社员同志们,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批斗大会现在开始!”他两只眼睛鹰一样地向台下一扫,大喊一声:“把强奸女知青犯李屯粮押上台来!”两个穿军装的民兵走下台去,一人一只胳膊像别烧鸡一样把李屯粮扭上台来。一民兵从他腿弯部跺了一脚,李屯粮双膝跪地。带头喊口号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干部,声音尖而响:“打倒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分子李屯粮!”台下也跟着大喊一声。接着用同样的方式,押上去第二个,第三个。我预感到有些不妙。随着一声“把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王大栓揪上台来”,身子晃了两晃差点跌倒。我自幼胆小,一听到打倒的口号声,脑子一紧张,括约肌就松驰了,屁也放了,尿也流了,这会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屁滚尿流。我弯腰站在台子上,西北风嗖嗖地刮着,尿湿的裤子已冰得像块冷铁皮,冻得我混身象筛糠。我抬头看看台下,可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子那幸灾乐祸的面孔;我咬咬牙,又把头低下。连气加吓,我仿佛六魂出窍,直到民兵催我下台,我才清醒过来。父母架着我回家后,一家人就象奔丧一样,爹流着泪“这些害人精们,你怎么能和她们去瞎搅和。不知道为这事他们能抖搂多少年哪,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你的媳妇怎么说?我这么个年纪了,还有什么靠头哪!”娘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望着爹脸上那两行老泪,我说:“爹,你不用担心,忠娥不是那种害人的人。”爹火了:“你醉死不认酒钱,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不告发,能把你往台子上揪吗?”我说:“揪斗我与她无关,是锁子这个狗娘养的使的坏,我去和他拼了!”爹把我拦住,说:“小祖宗,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在家躺着吧,这事没摘巴完,别再去惹祸了。”
事情真的没完。第二天队长通知我带着铺盖去公社办学习班。
到公社要走三里路,村前是个旧河底,五八年栽了一片柳树,都一搂粗了。我走进柳树林子,忠娥从一棵大柳树后转出来,眼含泪,抽泣着说:“你为我受委屈,真冤枉,我今天去县知青办找田主任,把我们的事向他反映,要求上级给你澄清问题。”
我在学习班呆了四天,就把我放出来了,我知道这是忠娥努力的结果。锁子见割不断我和忠娥的关系,变着法儿吓唬我父母,说我再不和忠娥断绝关系,就让公安局把我抓去。父母很害怕,到处我介绍对象。因挨过批斗,名声不好,介绍了几个都吹了灯。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沟里路旁姹紫嫣红的野花竞相开放,红的深红,紫的绛紫,在众多苦菜、地丁小花们的簇拥下,斡花傲然争宠,引的峰飞蝶舞。我和忠娥与社员们二起锄棉苗。约畔子工夫,父亲去叫我,说我舅舅来了,要领我去“看人”这时,一旁的锁子突然大喊起来:“大栓,快跟你舅舅相亲去吧!”我气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又看看忠娥,很不情愿地段父亲回了家。女方是舅母的亲侄女,舅舅要我收拾收拾马上跟他走。这么突然,就像上台挨批斗一样,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嘟哝着说不去。父亲火刺刺地说:“你都二十四五了,到现在还没定下亲,有给你说的就不错了。”母亲像哄小孩似地给我找出新衣裳劝我去。
舅母的侄女叫赵翠兰,是全公社最穷的赵戈庄村。我随舅父到了三间小土屋的女方家里,两眼不住地打量着这个家:靠北端根有一张破桌子,桌子上的黑瓦饭罩里堆着几张地瓜面饼。地上除半囤地瓜干外再没有值钱的东西。翠兰爹说起话来慢声搭语,面相上带着老实厚道样。身上穿着青色的土布褂子,褂子上补丁针脚细密,一个个烫压得齐齐正正,像一件特制的工艺品。翠兰包一个黄头巾,脸皮粗糙,红中透紫,两只粗而壮的辫子构成一个椭圆形的脸。双眼皮,高鼻梁,挺大方地问我年龄、文化水平。又自我介绍说她今年二十一岁,因家里穷,姐妹们多,只上了四年学就回家看妹妹。只要你不嫌弃俺穷,不嫌俺文化水平低,俺什么条件也不要。我心里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出于礼貌,只是点头应着。隐隐约约听到翠兰爹对舅舅说:“大哥,我看这小子挺好。咱闺女能吃累干活,挺般配的。这门好亲戚你定给俺拉扯成”。舅舅说:“你放心吧。”
舅舅把看人的情况向我父母述说了一遍,他们十个愿意,百个愿意。父亲当即给了舅舅一百六十元钱作为聘礼,叫他马上去把这门亲事定下。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翻开了锅饼。答应这门亲事吧,怎么向忠娥讲?毕竟相爱两三年了啊。不答应吧,抗拒父母之命,又怎能忍心。父母就我这么个儿子,万一为此事有个好歹,我又怎么能担当得起。唉!凭命吧。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先往下拖着、靠着、磨着,只要不结婚,以后就有选择的余地。这次,我体会到了人生在关键时候抉择的难处。
我去相亲的消息像新闻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傍晚收工后,忠娥快步赶上我说:“今晚你在家等我,有话跟你说。”我说:“去柳林子吧。”她说:“不,偏去你家,让你父母知道我俩的关芸系。”
吃过晚饭,我象一只胆小的猫,战战兢兢地在家里等她,生怕父母知道。可她这次却象一只发狂的狗,毫无顾忌地推开我家的街门径直走进我的房间。一坐下就问:“听说你定亲啦?”我说:“父母给定的。”她说:“你同意不?”我说:“我没表态。”她说:“沉默就是乐意。”我说:“父母舅舅一齐逼我,你给我出主意吧。”她很不冷静地挖苦我说:“主意得自己拿。都什么时代了,婚姻问题还由父母包办,连封建社会的梁山伯都不如,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咱俩的爱情就这样送进坟墓?”我被她那两道怒视的日光射得低下了头,无限伤感地说:“咱俩的婚事要成,障碍很多。公社不允许,你早晚要进城,两家的差别如此之大……”“政策问题,上级是支持的,更欢迎我们扎根农村一辈子。如果你愿意咱俩结合的话,我可以说服我爸我妈,一块儿留乡、进城都可以。”
听了忠娥这几句话,我又有了勇气。当我们又和往常一样谈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忠娥说:
到未来的理想、家庭的时候,在窗外听话的爹娘哭着闯进门来。俺也知道你对俺大栓好,人谁不往好处攀哪,可俺配不上你啊。上一次大栓出了事,差点把俺两口的命搭上。俺都六十岁了,不顶折腾啦。俺求求你,别再来缠磨俺大栓啦。”忠娥说:“大爷,我们都是******时代的青年,婚姻自由已经提倡多年啦,愿意不愿意该由大栓自己说了算,父母包办是错误的。”爹说:“闺女,这些道理俺都懂,可城里乡里不一样啊。俗话说,好配好,呆配呆,毛驴配口袋。你就找个门当户对的吧。你要对俺大栓好,以后就别再到俺家来了,难道你非把大栓送进局子里才过意呀!”忠娥看着两位可怜的老人,再也没有更多的道理来说服他们气得一跺脚流着泪走了。
忠娥走后,我劝父母息怒,婚姻事再慢慢商量。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赵戈庄的婚事你要是不答应下来,俺今晚就不起来。”
俗话说:糊涂天糊涂地,糊涂老的没法治。爹娘是被我上台受批斗吓糊涂了。我只得答应并好言相劝,才把两位老人扶到他们房里去。
锁子在我的婚姻问题上绞尽了脑汁,他的目的不只是破坏我和忠娥的关系,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天晚上,村里演电影。他跟在忠娥身后套近乎,趁无人注意时,他一下搂抱住忠娥亲吻,忠蛾大喊一声:捉流氓!几个知青上来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他一气之下,又跑到赵戈庄去造我和忠娥的谣。老实善良的翠兰听说后,怕夜长梦多,就催着她爹去找我舅舅,要求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这天头午,舅舅来了,对我说:“我和翠兰说好,明天头午去公社登记,把结婚证领回来,等选个好日子把婚结了,也了却你爹娘的心事。”临走又教训我说:“为人不孝枉为人,猪狗不如,你爹娘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可不能再惹他们生气。”
一头是父母和舅舅的催逼,一头是忠娥的追求,象两座山一样压的我直不起腰来。如何能使婚期继续拖下去,以便在适当机会找一个父母都能接受的方案,把我和忠娥的婚姻挽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在压低年龄上做点小文章了。我去找大队文书开结婚登记证明信,把这个主意和他说了说,要他给我把二十四岁改成二十二岁。当时公社要求晚婚年龄是男女双方加起来必须达到四十五岁。这样我二十二岁加上翠兰的二十一岁才四十三岁,差两岁。文书是我的初中同学,和我关系很密切,没打折扣就给我把证明信出了。
晚上,我把改年龄的事告诉忠娥,她听后却摇摇头说:“逃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我说:“我们的姻缘让命运来决定吧。”她说:“爸爸来信了,已为我办好了进城的手续,婚姻问题,你能拖一天,我等你一天,能拖一年,我等你一年,做到情至意尽。”说完她悲哀地叹了口气。
来到公社大门口,翠兰已等我多时。我满脸愁容地带她到公社革委办公室。管结婚登记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文书,有点面:熟。她一见我的结婚证明信,就说:“王大栓啊,咱们早认识。”我心里一惊,这不是批斗会上领着喊口号的那个女干部吗?妈个X的,真倒霉,跛驴专走窟窿桥,万一她查出我的真实年龄……我的脸由红变白。谁料她把我俩的结婚登记证明一二盖上公章,“嗤”地一声撕下两张结婚证书,往我跟前一扔说:“拿去吧,回去好好过日子。”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她。她看着我的呆相,奇怪地间:“怎么,还有什么事吗?”我结结巴巴地说:“年,年龄……”她又拿起结婚证明书核对了一遍说:“年龄没错啊,你二十二岁,赵翠兰二十三岁,两人四十五岁,符合晚婚规定。”
我怎么也没想到翠兰会托人把年龄增加了两岁。
失望、彷徨、悲伤、愧疚一齐涌来,我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着。雰越下越大,太阳象一面镜子,发出淡淡的光,柳林中的乌鸦象找不着窝似的,从这树叫着飞到那树。我踏着陈腐的落叶,疲乏地走着。当走到那棵大柳树旁时,忠娥从树后转了出来,见我这份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明白了一切。她靠近我,用手抬起我的脸,相视了一会儿,谁也没开口。树林里突然风停了,鸟也不叫了,出奇地静寂,出奇地空幻。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竞呜呜地大声哭起来。泪水终于把凝固的情感稀释了,忠娥擦了一把眼泪,又用手绢给我擦了擦泪说:“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应该高兴才是。相聚相散都是命中注定啊!”她从兜里掏出那个笔记本递给我,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走就近三十年,这一走再无音信。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长长的雨丝勾起我悲苦的情感,混浊的泪水滴在笔记本上,滴在绿蝴蝶上。
忠娥,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