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西苇湾是在老屋的西面。西苇湾占地大约有十几亩,呈半圆形。远远望去,就象一位少妇的头部,水面是脸,三面坡上的芦苇是头发。湾的北头长着一片荷花,那就是少妇的刘海了。湾的东西两岸上,还有几颗歪脖子柳,象是歪着头的男人在偷看这位美丽的少妇。大自然真会给人类留下一些神奇而美好的想象。西苇湾是当时社员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冬天割了苇子,分到各户,家家户户编苇席卖。手巧的三叔常用编席剔除的苇蔑子给我编各种花样的鸡笼、鸟笼和蝈蝈笼。
一阵春风,一场细雨,西苇湾的冰就裂开了,一块一块象玻璃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很快便踪影全无。苇湾的水呈青绿色,虽无“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气势,倒映着片片白云却也显出它的深邃。‘随着阳气的回升,先是一种被称为“担杖钩”的小动物在水皮上划来划去,潇洒自在,接着就看到小鱼儿在浅水里摇头摆尾,象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不时地跳出水面。中午时分,水温变暖,大泥螺栖在苇茬上,伸出了白而长的肉,小泥螺则吸在水中的细草上,象一串串黑珍珠。我提着小铁筒挽着裤脚到湾边去摸,回家后放上盐巴葱姜茴香煮熟,用针挑着吃,要多香有多香。
蛰居了一冬的青蛙癞蛤蟆打着哈欠,象刚刚睡醒的懒老婆,半天叫一声,半天一声叫,很快便放出了它的子女——小蝌蚪。小蝌蚪游动的姿势很动人,象一个个穿着黑裙子的少女在进行舞朗表演。我经常捉几只黑黑的蝌蚪放进透明的玻璃瓶里,期望着有一天它能变成疗蛙,试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为什么我的瓶子里生不出青蛙?童稚的我,常常为破解这个谜面绞尽脑汁。
春雨加快了春的脚步,蚋蚋、蝼蛄那动听的音乐,把芦苇芽从泥土里催T出来。我们把这种紫红色的芦苇芽叫“妞妞角”。嫩嫩的“妞妞角”剥去皮咬着吃,甜中带酸、酸中带涩,别有番滋味。三五天后,“妞妞角”展开了一片片绿色的叶子,象穿上绿裙子的小姑娘。这个季节,湾里又添了另一种风景。脱去冬装的姑娘媳妇们,穿着红红绿绿的花衣裳,端着刚给公婆、男人、孩子换拆的冬衣来到西苇湾。她们脱去鞋袜,把那双珍藏了一冬的双脚伸进清亮的水里,象一根根嫩白的水萝卜。毕竟是乍暖还寒的时刻,嫩白的双脚很快就变成了粉红色。她们一边用棒7锤在板上砸着衣裳,一边嘻嘻哈哈地杂着牙。说婆婆、嫌小姑、夸孩子、道汉子,说到害羞处,相互用手撩起了水,一举一动,就显出女人那苗条柔美的天性来了。洗完的衣服扯开来,凉在芦苇上,红黄蓝白黑,活象一个沙盘模型,等最后一件洗完,前面凉的也干了。我常常提着三叔给我编的小鸟笼跟着年轻漂亮的三婶去西苇湾洗衣服。三婶嫌我在她身边捣乱,就说芦苇里有小孩,哄我去芦苇中找小孩。我钻进茂密的芦苇,找来找去,热得混身是汗,总也找不到。
芦苇慢慢地长高了,缠在苇杆上的喇叭花,绽开那粉的、红的、紫的花蕾,在深绿色苇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娇艳,使人联想到旧上海十里洋场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各色各样的蝴蝶、野蜂围着喇叭花转来转去,象一个个求爱的少年。直升机一样的蜻蜓,在苇湾上空飞上飞下,飞累了就降落在苇芯上。我常常跷着脚悄悄地从背后捏住蜻蜓的肚子,找一根小草从后腚给它插进去,一松手,蜻蜓就向着高空飞去,我们称这种恶作剧叫“放飞机”。
下雨时的西苇湾最浪漫。每到下雨时节我戴着苇笠去苇湾看雨。雨点打在苇叶上,开始是沙沙沙,象家蚕吃食;慢慢地交战刷刷刷,似勇士舞剑;最后哗哗哗地响成一片,又象是决了口角河水。雨点由稀到密滴进水里,先击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紧接着又急又粗的雨柱冲破水皮,波翻浪滚,十分壮观。我最喜欢的是夏天的那种冒烟雨,风助雨势,雨借风威,天与地接,电闪雷鸣,置身其中,痛快淋漓。这时,我就兴奋地朗诵着大人教我的谜语: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都不见……
大雨过后,湾里涨了水,岸边的芦苇被水淹了半个身子,只有荷叶仍然飘在水面上,并且伸出了小拳头似的骨朵儿。我当时不知道荷花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下这么大的雨还淹没不了它?人如果有它这样的水性该多好。
雨后的斜阳,象个火炉子,庄稼地里蒸腾出来的热气袭人,地皮也象烧红的鏊子,烫得脚底不敢站立。湾里水温却象个天然的浴池,热凉适宜,这是农村中每年洗澡的季节。几棵歪脖子柳树成了我们跳水的自然跳台,我们一群光腚小子,猴子一样地爬到树叉上,腰一弯,脚一蹬,一头扎进湾里去。浮上水面后,抹一把脸,爬到树上再跳。洗澡时,周围的小鱼也过来凑热闹,用嘴啄你身上的各个部位,只啄得混身缕缕痒痒的。为摆脱它们的追逐,我们在水里打水仗,学狗刨,踩水,仰水,一边仰泳一边招呼着:仰膈浮,仰膈浮,不露鸡鸡不算数。一个个各显其能。那时的天真,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满脑子是快乐,混身上是轻松,真想再回到童年去,过一会童趣生活。
洗完了澡,我们去苇林里采来苇叶,一层一层地卷起又长又粗的大喇叭,呜呜啊啊地吹着在岸上来回跑,象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有时也用粗苇杆做出苇笛,吹着儿时的歌曲。最有趣的是用苇杆粘蝉。聒噪的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我们从麦地里或者麦垛上捡几个麦穗搓出麦粒,放在口里嚼成粘筋,吐出来,放在水里淘,淘净款子,采一片荷叶包起来,放进腋窝里夹一夹,拿出来后粘力很大。把粘筋敷在苇杆芯上,往薄薄的蝉翼上一触,被粘住的蝉象一只被捉住耳朵的小猪,拼命地吱吱叫唤,叫人心花怒放。
夏秋的苇湾里还有一种鸟叫苇喳喳,叫得特别动听,声音也洪亮。中午在家里吃饭,常让它引诱得坐立不安。我们时常钻进燥热的苇林里捉小鸟,挖鸟蛋。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循着苇喳喳的叫声来到苇林里,瞅着上窜下跳的小鸟,正要动手,忽然听到一声小孩的哭声。苇湾里有小孩?我自从上学后就不再相信三婶那“孩子从苇湾里拣来的”、谎话。我的心咚咚的跳了起来,拨开眼前的芦苇一看,地上果真有一个小男孩,白白胖胖地躺在一床小红被上,花肚兜上还放着五元钱。我用小被把小男孩包起来,送给三婶。三婶那时也刚生过小孩不久,就给小男孩喂奶,小男孩立即不哭了,还呕啊呕啊地笑。后来三婶把小男孩送给她娘家的一个远方弟弟抚养,再后来听说他考上了大学,现在已无消息。
西苇湾产生在哪个年代,我考察不明白,可消亡在哪个年代,我是清清楚楚地记着的。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轰轰烈烈地在全国展开,村里一批人被关进大队革委办公室里办学习班,其中包括村支书,据说他在一九四七年还乡团进村时有变节行为。这年冬天来得早,还不到小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卷着雪花向人们扑来。干枯的苇叶在冷风中哗哗啦啦地抖擞着,白色的芦苇缨和着雪花漫天飞舞。队长敲着钟声召集社员们去割芦苇。当我们冒着严寒举着镰刀来到西苇湾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歪脖子柳树上吊着一个人,是六十三岁的村支书。人们七手八脚把冻得发硬的尸体抬到村革委办公室。公社革委立即给他羞棺定论:畏罪自杀,开除党籍(以后给予平反)。
第二年春天,村革委主任组织了一部分人,把苇子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刨了,湾也给填了。西苇湾在社员们的汨水中结束了它古老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