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瓜蛋:“留着给爹吃。昨天薯花姐让哥捎给我的还有两个。”
瓜蛋左手拿着娘煮的鸡蛋,右手举着甘薯花捎来的鸡蛋,两个一碰,把娘煮的鸡蛋碰碎了。瓜蛋说:“娘,你煮的鸡蛋不结实,薯花姐的结实。你看,轻轻地一碰,咱家的就碎了。”
长蔓婆:“那又不是石头,结实不结实都要打碎了吃。”
瓜蛋说:“我与伙伴们碰鸡蛋比输赢,谁的鸡蛋碰碎了,输了鸡蛋还得学猪爬。
仲长蔓:“不准与比你小的孩子碰,赢了会说你欺负他。”
仲瓜蛋:“知道。”
长蔓婆问仲地瓜:“昨天你把布料给甘薯花,她看了中意吧。”
“中意。”仲地瓜望着娘那张苍白的脸,一想起她用血钱换的布料,心里就打寒颤。立刻把含泪的眼转向一边,生怕爹看出来。
昨天夜里仲地瓜躺在地铺上,滚来滚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到一滴滴鲜红的血。他觉得欠娘的太多太多,娘把他怀上,又把他生下来,他是喝娘的杜长大的。如今为了他的婚事,又献出身上的血。血,仿佛从他眼里流到枕头上的都是血。他默默地在心里喊着:娘啊,娘啊,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娘吗?这就是痛他爱他的娘吗?你为什么叫儿子这样心痛。世界上的亲娘都是这样吗?这是债,是血债哪。欠了娘的血债怎么报答,怎么偿还?他一遍遍叩问着自己,一夜中痛心疾首,热泪透枕。
仲长蔓昨天回家也发现长蔓婆的身体异常。走起路来歪歪拉拉的,一活动脸上冒虚汗。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只说赶集回来走得急,出汗后被风刺的,喝点姜糖水就好了。男人的心是粗的,他根本想不到她为了这个家能去卖血。长蔓婆也不会让他知道。因为在他住院期间,她已经付出了很多,看到她日日消瘦的面容,日日虚弱的身子,说不出心里有怎样的伤痛。这事如果仲长蔓知道,他会心痛的发疯,也会心痛的把药忌了,有病不会再去医院治疗。所以,长蔓婆千叮咛万嘱咐仲地瓜,不要对他爹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仲地瓜把鸡蛋放在娘的眼前,说:“娘,你再吃个吧。上午给烈士碑敬献花圈,时间到了,我走了。”仲地瓜一出门,强忍的泪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团小组按生产队划分。团员青年以团小组为单位集合。第二团小组在大柳树下集合,由二组团小组长甘薯花负责召集。全组三十多名青年,八名共青团员。仲地瓜的团组织关系虽然没转回村,团支部也吸收他参加团员活动。
夏八斤本来不想参加这次活动,知道是甘薯花负责召集,就早早地来到大柳树下。看到青年们还没到齐,没话找话地对甘薯花说:“薯花组长,我提前来到,服从你的领导,支持你的工作吧。”甘薯花烦他那双色迷迷的眼,脸转向一边说:“你是队长,我是社员,我怎么能领导你。
夏八斤调转身子,两眼仍在甘薯花的身上搜索着,说:“作为社员,我领导你。作为团员,你领导我。咱俩要互相学习,互相支持,比翼齐飞。”
甘薯花:“自做多情,谁和你比翼齐飞,别折了翅膀。”她看到仲地瓜喝四个男女青年往这跑,笑着说,“快一点跑,再晚一步按迟到论处。”
夏八斤装腔作势地帮腔说:“今天给革命烈士敬献花圈,是政治活动,谁不积极就是思想有问题。”
青年们很快到齐了。甘薯花整队,先报数,然后,“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夏八斤站在排头。青年们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向革命烈纪念碑走去,长蔓婆剁完了饺子馅,开始和面。想到甘薯花中午宋吃饺子,心事重重地对仲长莫说:“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要不是老窝瓜阻拦,真该给他们把婚结了。也不知老窝瓜打的什么谱。”
仲长蔓叹了口气,说:“我好长时间没见到老窝瓜了,也很长时间没到他家去,要不今天我去和他说道说道?商量商量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多少给他送过点彩礼去。”
长蔓婆:“你身体能行。”
仲长蔓:“走路没事了。明天我想下地干活呢。”
长蔓婆:“去了后说多说少别和他生气。”
仲长蔓:“我心里有数。”
老窝瓜对甘薯花中午到仲地瓜家吃饭很不痛快,他想就此疏远她和仲地瓜的关系,让她往夏八斤身边靠。可是不光甘薯花不同意,窝瓜婆也不支持:在家朝着窝瓜婆发脾气。
“昨天我说不让她去仲地瓜家吃饭,你就不能阻止她,婚还没正式定,今天去明天跑的像什么话。”
窝瓜婆:“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她要去,谁能挡住她。我看,咱不如装个好人,给她和仲地瓜把婚结了。省得今日这个来说,明日那个来提的,弄的心里不清净。”
老窝瓜:“你就知道装好人,不能就这么便宜地把闺女嫁出去。”
见仲长蔓进了门,两人都把话憋了回去。
“大哥大嫂都在家呀。”仲长蔓看出两人脸上带着气,故意笑了笑说。
长蔓婆拉过一条板凳,说:“大兄弟,坐。”
“长蔓,最近身体好些了?”老窝瓜递给他烟荷包。
“好了,好了。明天下地干活。”仲长蔓把烟荷包一挡,说:“忌了,医生不让抽。”
仲长蔓端详着这根板凳,说:“哟,这根板凳当年是我打的卯,你按的腿呢。快二十年了,还这么结实。”
老窝瓜:“是啊,闭上眼觉得是眼前的事,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仲长蔓:“若不是‘****’撤了木匠铺,咱俩还一起干活呢。”老窝瓜:“那是,那是。
仲长蔓:“看着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咱也该老了。这日子一天天的不劲混呢。”
老窝瓜回忆起和仲长蔓一块在木匠铺干活的事,火气慢慢消了。
窝瓜婆端着茶壶给仲长蔓倒上一杯水,说:“兄弟,喝点茶。”
窝瓜婆对仲长蔓很尊重。仲长蔓年轻时干活麻利,办事脆快,家里砍砍钉钉修修补补的事,她都找仲长蔓。两人兄弟长嫂子短的蛮亲热。老窝瓜性子粘,脾气犟,家里的活不爱干。有时家里坏了锁、风箱漏风、大镢掉头等小打小闹的事窝瓜婆说几遍他都不动手。窝瓜婆生气地说,真是依着破鞋扎着脚。就去找仲长蔓来修。
仲长蔓与老窝瓜拉了一会旧年往事,慢慢把话转到仲地瓜和甘薯花身上。
仲长蔓:“窝瓜哥,嫂子,两个孩子年龄都不小了,街上像他们这个年龄的都结婚了。该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
老窝瓜:“你是不是还想着咱俩打赌的那回事?”
仲长蔓:“主要是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整天在一块搅搅,时间长了不结婚也不好。”老窝瓜:“长蔓,你有两个儿子,我就这么个闺女,你说哪个当爹的不望着闺女婚后过好日子。薯花现在还小,光知道找地瓜开心。如果嫁过去受苦受累的今日吵明日闹的,咱们能顺心?退一步说,假如过不上一块儿,再闹着离婚,不是更丢人?”
仲长蔓:“薯花这孩子懂事,不会的。”
老窝瓜:“不会?这孩子在家里享受惯了,不愁不忧的,到了你家肯定受小了那个苦。”
仲长蔓:“咱也不能这样耗下去。”
老窝瓜:“等吧。什么时候合适什么时候定。”
仲长蔓:“那要等到几时了等到两个年龄大了,万一有什么变故,就亏了两个孩子了。”
老窝瓜:“地瓜有合适的你就应,薯花也缺不着个婆家。”
仲长蔓听到老窝瓜不说买卖话,心里就来了气,这不成心打着拉倒的谱吗。他憋了憋,没发火,又温和地说:“大哥,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也是为薯花着想啊。”
老窝瓜越说越来气:“那好,你回家盖新房吧。咱也按街面上讲的条件,三转、一扭、四不动。这些东西备齐了,明年我就嫁闺女。”
窝瓜婆见老窝瓜说着说着又要发脾气,上前劝说道:“你看你,和长蔓兄弟慢慢商量,发什么火?”
老窝瓜在板凳上嘟嘟地磕着烟斗,说:“男人们说话,老娘们别插嘴,头发长见识短的。”
仲长蔓面有难色的说:“大哥,嫂子,你们知道我家现在这个状况,咂****的骨髓也办不到。房子,以后肯定会给他们盖的。”
“那就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老窝瓜头歪在一边,就像半截歪脖子树榾桩。
老窝瓜自从看了夏八斤家之后,脑子里已没有仲地瓜的位置。正如窝瓜婆说的,喝了洪薯仙家的猫尿,改了肠。一一天到晚叨叨夏八斤家的富裕阔超,眼馋夏八斤的权势和前途。仲长蔓听说过老窝瓜到夏八斤家喝过酒,也听到别人议论老窝瓜如何在街上吹捧戛八斤和他家的家景门出乎仲长盛意料的是,老窝瓜变得这么绝情,这么势利眼,这么欺贫爱富。他看到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灰心丧气地回到家。
两座烈士纪念碑在村西一棵老槐树下面。碑文是: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四周用砖砌着半截花墙。碑底下就是烈士的遗骨。
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突然进村。为掩护群众转移,在村里养伤的两名八路军战士毅然拿起枪,带着儿挂鞭炮和两只水桶,来到与群众转移相反的方向,把鞭炮装进桶里挂在老槐树上。两声枪响过后,又将桶里的鞭炮点燃。日本鬼子听到密集的枪炮声,呜啦着向两名八路军奔来。一阵机枪扫射,两名战士英勇就义。日本鬼子撤退后,群众回到村里安葬他俩时,发现每人身上四十多个弹孔。
一年一度的向烈士碑敬献花圈成了走过场。大槐树上贴着标语,上面写着:继承烈士遗志,将**********进行到底!
学生和全村的青年团员列队站在碑前。团支部书记甘薯强主持。首先向烈士碑三鞠躬。四名学生代表向烈士碑敬献花圈。支部缸书记夏瓜蒂介绍了两位烈士的事迹,又进行忆苦思甜传统教育。号召全村青少年学习革命烈士的英勇献身精神,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将**********进行到底。
敬献花圈仪式结束后,队伍自行解散。往回走时,甘薯花紧跟在仲地瓜身后,夏八斤想与甘薯花说话也插不上嘴。走到他们身边,歪头斜了仲地瓜一眼独自向前走去。
甘薯花跟仲地瓜回到家,长蔓婆已将饺子包好,等他们回来烧火下锅。
长蔓婆点着灶底的火,甘薯花脱掉外衣,过来坐下烧火。
长蔓婆说:“你歇着吧,我自己烧。”
甘薯花说:“我烧吧,你下饺子。”
甘薯花往锅底下填着木头,锅里的水很快滚起了浪头。长蔓婆端着两莛杆盘子饺子,两手揲打着,将饺子倒进沸水里。
饺子煮熟后,长蔓婆先焯出一碗放在正北供着。又一碗一碗地从锅里往外捞。
仲瓜蛋手里拿着鸡蛋嚷着跑进屋:“吃饺子唠,吃饺子唠。”看到甘薯花,手里的鸡蛋一擎说,“薯花姐,你给我的鸡蛋真有力气,今上午赢了他们五个。”
“是吗,瓜蛋可真勇敢。”甘薯花表扬着。
“瓜蛋,叫你爹吃饭。”长蔓婆端着碗吩咐道。
仲长蔓从老窝瓜家同来,躺在炕上生闷气。他既气老窝瓜无情无义,过去的兄弟情义一扫而光,又气自己没能耐,连合儿产娶媳妇的房干都无能力盖,生病又留下个穷根。听到甘薯花和仲地瓜回到家,急忙调整情绪,强打欢颜,坐下和全家人一起吃饺子。
甘薯花双手端起一碗饺子放到仲长蔓眼前,说:“大叔,您先吃吧。”
仲长蔓:“好,坐下,一块儿吃。”
一家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情吃着清明饺子。
二十一
中午饭过后,正当人们沉浸在耍清明的欢乐气氛中,村革委办公室屋山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这个高音喇叭按上不久。公社革委为落实上级一根红线连北京的指示,要求村村喇叭响,户户有声音,统一配备了扩音设备。通过有线广播听到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
大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播放完一遍后,村革委主任夏瓜蒂广播说:“请各大小队干部岛上到村革委办公室开会。县革委、公社革委领导过午来咱村检查指导工作。各生产队要认真贯彻落实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立即组织社员下地干活。”
夏瓜蒂广播完,各生产队陆续敲响了钟。
大喇叭是大队干部的喉舌,钟声是生产队长的命令。社员们听到大喇叭广播,不知道又是哪位领导要来检查。嘴里嘟哝着,不情愿地从家里往外走。
在全国“以粮为纲”的年代,各级领导不分年节的来农村检查指导生产是常有的事。去年正月初一,正是农民欢欢乐乐在家里过春节的日子,大队突然接到公社通知,说明天全县麦田管理大检查路过地瓜庄。要求沿路各村连夜把抽水机拉出去抽水浇小麦。社员们冒着严寒,开沟引水,肩挑人抬,在坡里灌溉。违背了自然规律是要受到老天惩罚的。本来地瓜庄麦田不多,凡是那天浇过的小麦,麦苗返青时打蔫发黄,一片一片的死掉了。
火热的年代,人们的头脑也发高烧,上上下下凭着意志,凭着体力,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口号惊天动地。什么“平川大地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干到大年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大干苦干加巧干,拼命出力流大汗。”到最后,满腔的热情,结出了相反的果子。
今天又是哪个大官要来?社员们都不知底,听到钟声,只好到大柳树下集合。夏八斤今天很兴奋,梳了梳油头,换了一件新涤卡中山装,把头一抿说:“社员同志们,为贯彻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精神,今天县革委、公社革委的领导牺牲节日时间来我们村检查指导工作。大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大干苦干拼命干。过午,由田薯根带领大家到北坡培沟崖。”
夏八斤讲完,又把甘薯花和甘薯好留下。说革委主任夏瓜蒂点名叫他俩到大队办公室,为县、社革委领导搞服务。
甘薯花望了一下甘薯好,甘薯好用手遮着嘴小声说:“去吧,去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