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近黄昏,夕阳将天边一方青碧拖的愈显深长。
练靶场的数色彩旗迎风猎猎。草皮长得很好,窜起的小苗子粉头粉面地在日晕趋近的黄昏下招摇。
今天没有练靶的势头,草皮上摆着一个四圆桌子,两只矮椅,两人坐在那边吞云吐雾,稍远些的地方,一眼望过去,一片青草郁郁青青,迎风欲倒。
穆枫照例戴着墨镜,脚颓也似的搁在圆桌上,烟雾从唇边绕开,一径遥遥吹散。白斯年看的烦,微挺身一把抓过他的墨镜,捏在手里晃悠,差点折了那镜腿。
穆枫也不管,只笑:“你还不滚?赖我这边干嘛!许谦益都打道回府了!你应该跟他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一路揶揄我也好找个凑嘴的不是?”
“老子省的!”白斯年将墨镜扔在桌上,转头看他,笑意脉脉:“你以为老子有空管你闲事?”
“烦,老婆都没有的人,有的就是空。”
白斯年大笑:“你老婆呢?留在身边了?”
穆枫翻他一个白眼,那厮却毫不在意,脸皮厚的很,悠悠说道:“老子真没空管你闲事,我还得忙着回去窝里斗。”
淡淡一句话引的穆枫大笑,白斯年向来心大,漠河白氏那么大一家子乱七八糟的事,想想就叫人心烦,到白斯年口里,却变成轻轻松松一句“窝里斗”。他斗的不轻,白家最不让人省心,这穆枫是知道的,白斯年在他们这一起人里,过的最苦,稍不留神,就叫人把小命也拿了去。“那人”还得是血脉相连的手足。
再想下去,话题就引的太沉重了。穆枫及时闭嘴,只带笑迎向他,白斯年说话带滑嘴,两三句话就能让人心情愉悦,穆枫那意思分明是给他表现的机会,没想那小子却突然严肃起来:
“梓棠,你打的什么算盘?这回是不是玩大了?”
穆枫防不及他会这样问,一愣,说道:“玩大什么?不是刚还说不管我闲事么?”
“我没料到你牌出的这样大,你对阿季一向很上心,可是这次,”白斯年顿了顿,好像在谨慎地思考措辞,一向心大的他这回竟然也变得很小心翼翼,“你竟然赌上她,”他肃然,“男人的战争,不该把女人卷进去的,不是吗?这是你以前一贯的底线。”
他深料到穆枫会发怒,果不其然,一提起褚莲,就像引燃了炸药罐子,穆枫差点跳起来,幸而还没有拔枪,声量却已经提高了八倍:“要是别人敢在老子面前说这些话,老子早就崩了他!”
“我知道,漠河姓白的什么都不长,就是长胆,全身胆儿肥你能怎么着?”白斯年挺眉,英气肃肃:“要不然比划比划?今天谁撂谁枪下还吃不准!”
风吹的急。日头已经落到了尽处,几点叫不出名字的鸟压过天际,扑簌簌飞的老远,很快就消失不见影。
他突然叹气,语气渐软,好似是在对白斯年解释:“她离开会更好一点,要不然我放不开手脚办事。”
“听你那意思,是要扛炸药包去炸帝国大厦?”白斯年揶揄他。
穆枫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要是炸了帝国大厦能省那么多事,我早就差人去办了。”
三藩教父的手笔,似是玩笑,细细想来,说它是玩笑那才是天大的玩笑。穆枫有什么不敢做的?憋了气的小野狼,一鼓作气连山大王的喉管也能咬断!
“小子,你玩出火来,我可不给你灭!”白斯年掐了烟头星火,恨恨道。
穆枫微笑:“你说笑话?老子做事什么时候要别人来收拾烂摊子?!”
也是!
白斯年自讨没趣,递他一支烟:“我要回去了。”
“别啊,”穆枫笑着“挽留”,“三藩尽你吃喝,白老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嫌我烦?”
“有点。”
白斯年岔气,吐他一脸烟圈。
穆枫在细碎的烟雾里咳嗽,边笑,不知是呛的还是笑的,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折腾,你也就那劲儿!”
白斯年收敛了一派纨绔的模样,终于难得地用谈正经事的表情问道:“梓棠,老实说,你最近吃错什么药了?把阿季支开,你忍心?”
“我低估你智商了,老白,”穆枫把烟掐下,横横刺溜着桌面,“没想到,我浑乱出的一局棋,你全看懂了。”他叹气:“我是为她好。老白,你不知道,今年阿季生日宴上,一出又一出的阳谋,看的我心惊肉跳。真的,我在怕,老白,你不知道,”临了他还不忘损白斯年一句,“你没老婆的不知道,太太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又恨又爱的‘东西’,碰不得怨不得,没事还揪你心窝两下……。”
“只有你老婆碰不得吧?”穆枫在语无伦次地说胡话,白斯年也尽跟他绕。被穆枫一脚踹过去:“闲的老子难得对你像个娘们儿似的温和?”
“说着,我听得。”白斯年戳了戳耳朵,轻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年这场筵席,总算教了我一个道理。吃够了教训。”他吸气:“和我挨的愈近的女人,最危险。”说罢突然笑了起来:“老了,年轻时候欠的债全涌来了,那么多人要杀我,剔掉这些倒刺之前,我怎么放心让阿季守在我身边?”
白斯年悠悠吐一口烟圈,晃迷了眼:“你排兵布阵的时候,筵席还没开场吧?梓棠,你心思太重。”
他意味深长。觑穆枫时,教父已经低下了头,只有日晕碎金点点缀在他睫毛上,明明晃晃,落成一片蓊郁。
穆枫料事如神,一个星期之后,白斯年终于体会到那句“危险”的分量,彼时,穆枫已经躺在病榻上,从阎王殿吊回半条命。
两公分。只差两公分,落近心脏,便回天乏术。
是他运气太好,还是那个杀手运气太差?这样亡命一搏,任务没有完成,就算回去,恐怕也交不了差。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近成谜,昏迷时穆枫没法开口说话,好不容易醒了之后,他却一个字也不吐。
白斯年只管诧异,也不敢多问。心里只管多了一个疑惑——出事当晚,现场有三人,穆枫,杀手,还有夏芊衍。
事后,杀手逃之夭夭。穆枫捂着伤口,早已气若游丝,是夏芊衍支着他沉重的身子跑出来喊救命。
白斯年赶到时,穆家阖府早已混乱一团。
那时褚莲不在,只有一个夏芊衍。他心底突然就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怎么有种为阿季妹妹憋的慌的感觉?
穆枫伤势渐有起色之后,他终于放下心来,准备打道回府。
黑云压城,片片金鳞被黄昏晕染的层层叠叠,如同印着一幅毫无疏漏的油画。在穆枫卧室外面的游廊,他和穆昭行守着等吩咐。警卫轮值换了一班,游廊里踢踏的军靴踩地声过了好久才飘远。
白斯年回头对穆昭行道:“穆先生这边你照看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好。”
自穆枫遇事之后,警卫更加严密,如今阖府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一朝被蛇咬,时时刻刻防着井绳才是人之大性,短期之内,他们这帮手下人自然把安全看的死死的,连蚊子叮一下穆先生都不可能。白斯年指的当然不是这个,穆昭行也是个懂察言观色的,心下了然,却还是冷不防问:“白少爷指的是?”
“你说呢?”白斯年拧眉。
穆昭行退后唯唯:“这……。”余光却飘了出去,被白斯年很敏锐地捕捉了,——游廊拐角,夏芊衍正提着裙子走过来,不由锁眉:“你自己看着办吧,就算卖我个人情,替你们少奶奶看着点。”
话已经说的这样开了,穆昭行要是再装傻,那才是不上道。他点头:“白少爷的意思我懂,我们手下人都敬爱少奶奶,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但,要是穆先生他……我们这些为掌柜跑腿的伙计,实在干涉不了。”
“这个不为难你,”白斯年略顿,道,“我想,梓棠还不至于这样糊涂。你们穆先生还病着,要是后院起火,弄些腌臜的手段邀宠,你们穆先生怕是吃不住……。”他笑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够了。穆昭行一定懂,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伸了个懒腰,对着游廊外天幕下灿灿日华,看似不经意道:“我明天启程回漠河,这边你多照看。”
穆昭行有意挽留,毕竟有白斯年在三藩,多个人商量好办事:“白少爷不再多住一阵子?”
“不了,本来就要走的,临时梓棠出了这事,我不放心,只好困在三藩,”他抬头,很深很深的目色里,掬着一捧****似的促黄,那晚霞的纷然色彩,竟映到了他瞳仁里,他忽而浓眉紧锁,笑意虽浮在脸上,却有三分自嘲,“老头子快不行了,我得马上回家抢地盘。”
他笑着。疏疏落落的笑声一直延到天云尽头。
穆昭行站在他身侧,轻轻咳了一声。
白家的老头子快不行了,风云将变,那边的局势,恐怕也会撼动三藩。他得眼瞪眼瞅着,替穆枫把关。
“你们家穆先生下手太没轻重,算计都算计到自家老婆头上了,等阿季回来,看不削他。”他长吁一口气:“恭喜啊,看来穆家这位夏表妹,是要高升了啊……。”
一场梦魇。
很深很深的夜里,疏影横斜,只有那竹叶被风磨的沙沙之声,响在耳侧不绝。
穆枫于惊雷之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