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桑!你是一条好汉子,你要女人,这是应份的,10个,8个、100个,随你的意。可是,她!你听我说,不错,我郎扎算不上什么,你用不着把我放在眼里。可是,我问你,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你知道她是哪个家门里的人吗?你怎么敢……唔!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他抽出横在腰间的那把雪亮的短刀,以平静的口吻接上说,“敞开胸口吧!没有衣裳护着,一下子就能扎在心尖上,这样省得你不好受。”
多吉桑默然解开上衣,敞出他鼓胀的胸膛。郎扎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多吉桑走来。娜梅琴措忽然抢上前去,用身体护住多吉桑,尖声说:
“等等!这算什么!阿舅!照林子里的规矩,不能这么办呐!他空着手的呀!”
郎扎听见这话,鼻子里哼了一声,遂将那尖刀砰地插在树干上,卷卷衣袖,空手向多吉桑逼来。这种傲慢的态度顿时激恼了多吉桑,他将遮挡着他的女人推开了。……两个赤手空拳的汉子像格斗的雄鸡,彼此拿稳了架式。郎扎首先向多吉桑打去,扑了个空,等他再欲动手时,被多吉桑当胸一拳,仰面朝天栽倒了。
两个男人无论怎样翻滚厮打,娜梅琴措却毫不理会,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她侧着肩,在顺理着散乱的长发,把沾在发中的草叶摘去。
郎扎已经鼻青眼肿。他又一次被打翻在地。当他扶着树干站起时,看见那把尖刀,于是拔将下来,向多吉桑逼去。多吉桑紧盯着那雪亮的利刃,郎扎刚要刺来,就被他抓住手腕,夺了过去,并顺势回敬了一下,于是,郎扎胸口带着刀柄,倒了下去。
这时多吉桑才骤然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他闭目喘息了一刻,随即扯了一把枫叶,开始擦拭自己血污的脸和手。
九
多吉桑和他的情人娜梅琴措臂挽着臂,蹚过清冰的大河;他们相随,走在空寂的河谷中;走在荒漠的草原上;走在高高的山岭上。
太阳就要落山了,跨马的男女牧人们,驱赶着牛羊,纷纷归返牧场。
牛毛帐篷里升起炊烟——牧人们已坐在炉边,以奶茶和家庭的闲话在消除一日的劳累。帐篷外,卧在畜栏处的一只狗,忽有所觉,刚欲吠叫,只见一块食物立时落到它面前,于是它没有出声,立即吃起来。
娜梅琴措隐身在木栅后边,她以亲切的态度把吃食喂那只狗,但却不时侧目向畜栏对面望去。那边,多吉桑正迅速地从木桩上解开一匹高大的白马。他跳上马背,遂把两个手指插入口中,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让娜梅琴措知道他已称手了。
那只狗吃完东西,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狂叫起来。
牧人们闻声,急急忙忙赶出帐篷,但,那匹高大的光身子马,载着两个人,已经驰去好远了。
知道已经摆脱了牧人的追赶,多吉桑便不再策马,开始无忧无虑地吹起他的木笛。娜梅琴措侧身坐在马后,偎依着多吉桑。她凝视着天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她的头脑正处于真空中。
他们一马双跨,去远了。
一○
嘈杂的街市。山民男女和老老少少的僧侣们,成群地挤在地摊上,选买自己所需要的什么;残废的乞丐,在卖吃食的地方打转转,不时地向人们讨要。贵族妇女们用手绢掩着鼻子,从街心穿过,全然不理会向她们弯腰伸舌的山民们。
有一群人,围住多吉桑和娜梅琴措,观赏他们要出卖的那匹白马。有一个相当阔气的人掰开马口看了看,又认真揣度着它的腰身、四蹄,随即把一个钱袋交给了多吉桑。
多吉桑和娜梅琴措走近卖首饰的摊子。他无理地推拨开围在前边的几个女人,开始在五光十色的货架上寻视。那生意人很冷淡,爱理不理的。当多吉桑指要一个贵重的环节项圈时,他嘲弄地笑笑,说:
“这个?对不住,请看清楚,这不是牛骨头,是白玉的。只怕价钱太那个……”他边说,边以手指变化了几个显然在他心目中是相当有份量的数字。
多吉桑立时发火了,把刚才到手的一袋银元哗啦一下倾在首饰摊上。
生意人愣了一下,他随即满脸堆笑,恭敬地将那项圈捧给这位神气十足的顾客。多吉桑带着深情,将项圈套在娜梅琴措的脖颈上。后者接受了情人的礼物,遂报以默默的、甜蜜的笑。
一一
月亮从云缝中露出脸来,照耀着山野和村庄。多吉桑和娜梅琴措在庄头的一间土屋中投宿了,虽然这矮小残破的土屋,看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总还是可以暂避寒风和夜露的。
娜梅琴措把头枕在情人的胸膛上。月光透过断墙的孔缝,照着她姣美的脸,她入梦了。
烈火。娜梅琴措披头散发在烈火中显现。富丽堂皇的西藏式楼房,在大火中焚烧。一道墙壁,朝娜梅琴措倒塌下来,而她却不动声色,只是带着冷静的、深深的仇恨,注视着烈火。
一群赤身裸体的大汉,像野人一般,机械地舞蹈着,把娜梅琴措围困在中央。他们个个手持火把、腰刀,脸上挂着狰狞的笑。
娜梅琴措在大汉们的夹持下,慢步走去,走向被雪山所环抱的湖边。她上了一只牛皮船,船向湖心荡去。大汉们狞笑着,一个接一个将火把投向牛皮船。皮船燃烧起来了,渐渐沉没了。娜梅琴措双手掩着脸,她在水中下沉、下沉。凶恶的大鱼大蟹跟随着下沉的女人,时刻像要扑过去,把她吞掉。忽然,水底伸出两只有力的手臂,把娜梅琴措接住了。随即,一个精壮的青年,把她向上推去,直到出了水面。这青年人原来是多吉桑,他把娜梅琴措高高地举在空中,趟着荡漾的水面,向岸边走去。刚上岸,只见裸体大汉们持着腰刀,从四下逼过来。当他们看见多吉桑在张弓搭箭时,便开始嚎叫着四散奔逃。然而,他们无一幸免,都相继中箭身亡了。多吉桑把弓箭抛开,对娜梅琴措深施一礼,随即消失了。
娜梅琴措久久地环视着横七竖八的、中箭的尸体,突然,仰面对天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声的笑。尔后,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决然刺进自己敞露的胸膛。
……娜梅琴措身体一抖,从梦呓中霍地坐起来。多吉桑随之醒来,问道:
“娜梅琴措,你在笑,你笑什么?”
娜梅琴措呆坐如痴,泪珠儿从面颊上滚下。多吉桑又问:
“怎么了?你怎么了?嗯?”
“多吉桑!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什么都说给你。……”娜梅琴措跪起来,抓住多吉桑的双肩,异常激动。但是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不!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多吉桑疑惑地说:“我不信。是不是我不该把郎扎……我知道,他是你的亲舅舅,是他把你从小养大的,可是,那时候,我这只手不知怎么,一下可就……”
“瞧你胡扯什么,他那样的人,你再杀死十个,我连望都不屑望他一眼的。当着人,他是我的阿舅,可这些年,他早就忘了我是他的外甥女儿了,我15岁的时候他就把我……唔!咱们不是讲过不再说这些了吗?”娜梅琴措厌恶地摆摆手,随后,倒在多吉桑怀中说:“多吉桑!我冷,冷得要命!”
多吉桑连忙用毛毯裹住他的情人,说:“怎么还冷,你准是病了。瞧!太阳已经出来了。”
一道红光,透过墙洞射了进来。多吉桑和娜梅琴措仰面望去,因为一时不能习惯于这强烈的阳光,又同时把手遮挡在眉间。
一二
一面鲜红的旗在晨风中飘扬。
雪山、草地、森林、河川、山庄……都沉浸在柔和的曙色中。
那面红旗,是插在未完成的藏族自治区政府大楼上空的。汉族的技术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忙于工程。满面笑容的藏族工人们,则往来穿梭地背运材料,或男一队女一队,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在打墙,他们边打边唱:
噢——噢!
孔雀从东方飞来了。
噢——噢!
孔雀从东方飞来了。
雪山呀!请你退后吧!
孔雀的翅膀展不开!
森林呀!请你退后吧!
孔雀的翅膀展不开!
虽然上层还在施工,但大楼的门口,办公事的人已经出出进进,川流不息了。这些人当中,有政府的男、女干部,有农民们、牧民们,也有随员簇拥的肥胖的贵族,也有年高的喇嘛。
藏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却路丹珠由大门里走出,骑兵团参谋曹进随在身旁。前者40来岁,很健壮,穿着灰制服、黑马靴,但头上却依照山民的习惯缠了一张狐皮。后者身躯高大结实,但看脸盘还完全是个孩子,他们跨马上路了。一只可爱的小马驹跟随在背后,它时时钻到路旁的灌木丛中寻找什么,意识到自己掉远了,又摇尾撒欢赶上前来。
顺小路进入松林时,曹进夹了夹马腹和却路丹珠走成并排,腼腆地说:
“首长!我们骑兵团是不是一直要在此地驻防?有可能调动调动吧?”
“怎么?这地方不合你的意?”却路丹珠反问道。
“不是,我是想……当然!对你来说,都一样,你是自治区政府副主席。再说,你又是藏族人,当然此地工作少不了你。可我们呢,你就拿我说吧!干了几年骑兵侦察员,虽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出息,可总不愿意丢开自己的老行。眼下呢?当然!在哪里驻防我都没意见。不过,总在这儿蹲着,马刀怕都要锈得抽不出鞘了。”
却路丹珠打趣道:“这么严重呀!不过,这也不碍事,凭你这一身牛劲,到紧要的时候,抡起刀把子,也能把敌人的脑袋给劈下来!”
在他们谈话的当儿发生了一件事:那匹小马驹把头伸向树枝上去嚼吃什么,忽然从树后出现一条长绳,要套住它的脖颈,它挣脱了。
多吉桑躲在树丛后,见那匹小马驹没有被套住,又继续跟随着它,想找机会再下手。
出了松林,只见一片碧绿的水,这小小的高原湖,景色相当秀丽;四周依山环林,湖中有五颜六色的奇特的山石。
却路丹珠发现一只在岸边饮水的花鹿,于是给曹进要过卡宾,先对天放一枪。那只鹿,箭一般向山坡逃去。却路丹珠从从容容开了第二枪,花鹿应声栽倒。曹进欢叫起来,遂跳下马向坡地跑去。
多吉桑暗中窥视了却路丹珠射猎的情形,一种突如其来的思念,使他怔住了。他出神地呆望一阵,遂扔掉套马的绳索,钻出了树丛。却路丹珠一回头,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眼前,并且以样奇特的、发痴的目光在注视自己,他十分诧异,不由得把枪口转向多吉桑。一阵对视,多吉桑忽然向前倾着身体,沙声地叫道:
“阿爸!阿爸!”
却路丹珠更觉诧异,他下了马,但仍然保持着沉默和戒备。多吉桑双膝跪倒下去:
“阿爸!这是我呀!多吉桑!”
却路丹珠仿佛跌入梦幻之中,他困难地走近多吉桑,久久凝视着后者的面孔,骤然,他抱住了儿子,热泪从他那饱经风霜的面颊上滚下。
栗色牡马俯下头颈,慈爱地去抚顾它所生养的小马驹。
曹进扛着被射死的花鹿走回来,兴致勃勃,正要说什么,但看见首长泪流满面,和一个陌生人拥抱在一起,他愣住了。
却路丹珠重又过细地把儿子审视一番,异常激动地说:“你是怎么过来的?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多吉桑正欲应话,但他却阻止道,“等等!走!回去!回去再说吧!我也有说不完的话要跟你说呢!”他回身对曹进道:“曹参谋,你先回团里,告诉你们政委一声,就说我下午才能去。”
曹进欢喜地应道:“是!”遂上马去了。
却路丹珠拉了马缰说:“走吧!多吉桑!”
多吉桑随父亲走出几步,又站住了,说:
“阿爸!还有,不是光我一个人。”
“还布谁?”
“娜梅琴措。”
“是婆娘吧!这么说,你已经成了家,她在哪儿?”却路丹珠显然欢喜起来。
“不!我们没有家,是转游到这地方来的。昨天夜里歇在山那边,娜梅琴措,她发烧,说胡话,病了。我就自己出来,想……想找几个钱,好到寺庙上去打一卦。”
“唔!那,咱们赶快去找她吧!’’父亲说。
一三
村头。却路丹珠和多吉桑下了马,急急忙忙走进那间低矮的破屋。但屋内空空,只有杂乱的被人铺压过的干草;一只寻食的老鼠惺惺逃人墙洞。
这时,来了几个背条筐的男孩和女孩,挤在门口,好奇地望着两位陌生人。却路丹珠和气地问他们道:
“喂!孩子们!这屋子里有个生病的女人,你们看见了没有?
孩子们起初都不应声,后来其中一个忽然说:
“我看见过她!”
“在哪儿?”却路丹珠喜出望外。
“走了!夜里就走了!’’
“走了?往哪儿走了?快说!”却路丹珠急切地问。
“昨天来了一伙卖唱的人,就在这个场上卖唱。真好!又唱又跳。”那孩子愉快地说:“等完了,就都骑着马走了。我看见那个女人也骑在马上,走了!”
被焦虑所冲动的多吉桑意欲赶去,却路丹珠阻止道:
“到哪儿去?他们走了一天多了,你又不知道是哪条路,怎么赶得上。这样吧!我们先回去,明天我差人在四外庄子上去打听打听!不怕!总找到他们的。”
多吉桑无奈,只得随父亲离去。但,当他转回身以留恋的目光和这间破屋道别时,忽然在干草堆中发现了什么,原来见他送给娜梅琴措的那条白玉项链。他像意外拾到了一件珍宝,把项链放在掌上,抚弄着,然后又带着深情把它藏人怀中。
“走吧!多吉桑!”父亲已上马,在催促。
他们并肩跨马走去。
一四
蜡烛已燃去了一半。多吉桑凝神地望着烛火,在倾听父亲的讲述:
“17年了!不错!是17年没看见你了,时光过得多快呀!不!太慢了!过得多慢呀!多吉桑!那时候你太小,我不愿意告诉你这些事。现在,我要说了,我把什么都说给你,你应当知道这些事的。”却路丹珠停顿了一刻,在多吉桑对面坐了下来,“我从小没有亲人。母亲生了我,可是,她在土司庄院上给人家当家奴,没有法子养活我,就把我放在十字路口,好让过路的人拣走。还算我有运气,一个老猎人收养了我,这是个孤老头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卓玛。老人心眼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要是看见一只什么野物,总要先朝天放一声空枪,等它撒腿跑开了,再放第二枪。我刚懂事,他就带我上山,教我骑马、打枪,还教我吹管子。……我20岁那年,老人死了!临闭上眼的时候,把卓玛许给了我。就这么,我打山,卓玛管家,虽说吃不好,穿不好,倒还过得满称心。可是,没几个月,大灾大祸就来了。真是皇天不睁眼哪!卓玛到草坪上拣蘑菇,偏偏叫阿訇鲁鲁土司给碰见了。第二天黄昏……”
夕阳照耀着山民们聚居的一片牛毛帐篷,人们在出出进进忙于家事。
年轻的却路丹珠,敞开胸怀,躺在草地上吹着一支木管。他的妻子卓玛在一边捣酥油。这少妇体格健壮而苗条,俊俏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稚气。她一边工作,不时望望丈夫,现出幸福的笑容。
忽然,四、五个横枪骑马的人来到帐篷前。为首的马上,坐着一个脖颈上长瘤子的、上了年纪的人,这是土司的大管家。他和颜悦色地对却路丹珠说:
“瞧啊!你还在吹管子呢!你知道吧!寺庙上大活佛打了卦,说这一方藏着一个活鬼。”
却路丹珠坐起,问:“在哪儿?”
大管家威严地指住了卓玛。卓玛立刻吓得发愣了,她想叫,却没叫出声来,仿佛大管家的手有一种魔法,指向谁,谁立刻就不得动了。却路丹珠跳过去,用身体护住了妻子。管家陪笑道:
“她是活鬼,总要祸害四方。正巧,明天寺庙上要跳神了,你知道,照理说,一定要在跳神的时候,让铁棒喇嘛当场把她打死。”他停了停,看看对方的神色,接上说,“不过,阿訇鲁鲁土司说了,你是一个顺从的子民,他宁肯自己犯佛法,也不能不照应你一下。这么办,让这女鬼到土司家庙里去念念经,10天,8天,顶多一两个月,消了罪保给你送回来。到那时候,她就不是鬼了,还是你的老婆。”
却路丹珠护着妻子,一步步向后退。退近帐篷时,卓玛顺手拿起放在木槽上的一把匕首,把它藏在怀里了。大管家见说服无用,便示意随从动手抢人。却路丹珠冲向帐篷,意欲抓起步枪。但他被两三把刀逼住不得动了。管家等人策马而去。卓玛惨叫着,她被横捆在马背上,散乱的长发拖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