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占地!占了我们的地。”老头子指着土岗后边说,“我在送饭来的路上看见的。”
“真的?恐怕是你弄错了吧?”陈子璜有些似信不信,“走吧!咱们去瞧瞧!”
在土岗背后,有一个两三户人家的小山庄。庄前有几片青稞地。原先,这几块熟地像不整齐的、窄窄的半岛一样,处在汪洋大海似的荒坝岸边。如今,荒坝被“狮子”整个翻转了,变成了农业站的大田。因为青稞地和农业站大田紧紧连成了一片,接壤处又没有任何足以为凭的明显的界线,所以,这几家山民便轻而易举地扩展了自己的地面。他们向外推进到将近原有面积的一倍,然后,按照新的地界摆一排石块,或是挖一道壕沟,借以圈完所属范围,好像他们的土地幅度从来就是如此之大。
苏易和陈子璜赶到时,几个山民已经完成了必要的工作。
看见这种情形,站长陈子璜顿然气恼了。他要立刻动手去搬掉石头,填平壕沟,消除这突然出现的不合理的地界。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工委书记已经抢上前去,平静如常地向几个山民招呼道:
“忙啊!老乡!”
山民们未能当即回话。他们直立在刚刚筑成的地界边,严密而警惕地注视着两位“本布”的神色,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件。
“这几块地,你们打算种什么呢?”苏易接上问。
“这地吗?嗯!不错,是要种的。”一个年老的山民以应战的口吻回答说,“这地我们种了很多很多年了。”
“知道,这我知道的。”苏易竭力在缓和眼前的紧张局势,“我是问你们打算种什么,是种青稞吧?”
“不!我们想种麦子,种冬麦。”
“种冬麦?好的!借了种子没有?”
“借了!都借了!”
“对!应该种冬麦。你们的地很肥,种冬麦顶合适。”苏易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捻着,随后又愉快地加上说,“好吧!你们忙!”
陈子璜见工委书记说罢便自管走开了,心中有些不解,也只好跟随走去。仿佛他们两人是由此地过路,随便和种地的人搭了几句话便忙着要去办公事。
走出没多远,站长陈子璜便急躁地证明说:
“老洛珠没有弄错,这几个老乡是侵占了我们的地!”
“你觉得怎么样呢?”工委书记问道。
“我觉得……当然,照理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站长带着明显的不快说,“不过,你知道他们多调皮!先前我往他们家跑了多少趟,好劝好说,要他们给自己开几块荒地。他们总是推三推四,还嬉皮笑脸说:‘开多少地才给我一个汉人姑娘呀?’步犁训练班开办的时候,各庄子都争着抢着学,可他们这几家人三番五次请不动。现在呢?好!倒省事,等我们翻好了,耙好了,撒了粪,什么都摆治得现现成成的了,他们来了,到我们大田里摆石头,挖沟……”
“你还记得不记得?几个月以前,你做这样的结论,”苏易打断了站长的话,“你说西藏人生性就懒惰,对土地不感兴趣。看,子璜同志,事实证明你的结论做得太早,也没有实在根据。如果真像你说的西藏人对土地不感兴趣的话,他们就不会想尽法子来扩大自己的耕田了。当然,这几家老乡没有像别人一样听农业站的话,这是他们的错。不过,那时候他们有自己的难处,他们害怕呀!”
的确,当农业站的人跑到这小庄上来动员垦荒时,居民们是感到新奇而又不敢相信的。虽说坝子上有的是荒地,可他们不相信有权利给自己弄一片养生田。实在的,作为一个“差巴”,只怕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呢!同时,国民党在这里的那些年,谁家有了地,就等于谁家有了难以摆脱的灾祸。不把地里的土块都变成银元简直就种不起地呀!另一方面,起先他们对农业站还有些疑心。这是明情,因为农业站的成员暂时还都是汉人。可是现在呢?他们看见,他们亲眼看见许多光身子人都忽然间有了自己的地,而且在冬天就下了种。于是,他们后悔了,着急了,所以他们谋算出那么一种简便迅速的方法——在农业站大田里打主意——为的是能赶上和别人一起种冬麦。
“不待说,这种法子不算妙。”工委书记放慢了步子继续说,“不过,事已如此,又何必一定要扫他们兴,一定要和他们过不去呢?我看,你回去可以通过支部给同志们打个招呼。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讲一句不必要的话,权当不知道。就给老乡种吧!我觉得,我们这样做,比起在那几块地里所能得到的收获要大得多,要重要得多。”
陈子璜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工委书记身边走着。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苏易又问道,“你是站长,同意不同意由你决定。”
“同意!”陈子璜竭力收敛着气愤,“不过,我得告诉雷文竹,让他把图改一改。他已经按照转建国营农场计划画了一份可耕面积图,那几块地是画在图里的。”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改吧!”工委书记爽朗地说,“不过,请你给技术员转达我一个意见,耕地面积图最好是用铅笔画,这样改起来方便些。现在,因为老乡占用了几块地,我们把图往小里改。可是,等我们的农场真正地开办一些时候以后,又得要赶着把耕地面积图往大里改呢!你相信吗?”
8
一则是节日,二则又为庆祝冬麦下种,农业站举办了盛大的晚会。
姑娘们来了,三三两两,牵手搭肩,若无其事地来了。她们一边走,一边吹着薄薄的树叶,发出细悠悠的悦耳的声音。
在姑娘们背后,总有一伙影子似地步步相随的青年人。他们的神气各有不同:有的像武士一样庄重,好像是在护送女人们通过什么凶险的关口;另外一些,则放着胆子对姑娘们动手动脚——这不会招致什么不好后果。
孩子们也来了,奶声尖气地嚎叫着,窜来窜去。虽然没有谁注意这些小角色,但对晚会的红火繁闹,却是绝对少不得他们的。
老人们由于种种原因,来得要迟慢些。不过,他们到场之后立即就选好位置,把自己固定起来,不去乱挤乱串。而且,从他们的态度看来,也比年轻人对这节日晚会要认真得多。
晚会是依照当地风俗组织的——所有到会的人都席地盘腿而坐,围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场。在场子里,燃起十数堆篝火,多旺的火呀!好像天空都被烧着了。人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而新鲜。所以,姑娘们带着羡慕不已的心情,相互发觉别人变得格外好看起来了。山民们不时地把松枝柏枝丢到烈火中去,把糌粑面撒到烈火中去。于是,会场被沉浸在一种奇异的野香里。场子正中,被火焰所封锁的地方,摆了一个极为粗大的木桶。桶里装的是水吗?是酒!像稀牛奶一般甜甜的,然而是性效强烈的青稞酒。桶旁边放着几十个木碗。无论是谁,只要高兴,就可以随时跃过火堆,用木碗从桶里舀酒痛饮。桶里干了,立刻又会被装满……
当远路人还未曾赶到时,坝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在翻滚着狂涛的欢腾的海。男人们的羊皮帽、狐皮帽以及绣金的偏舌帽不停地闪晃着;女人们的彩色衣袖令人眼花缭乱地扬舞着。艳丽的长裙,随着姑娘们连连旋转,宛如孔雀开屏一般飘撒开来;数不清多少只靴子同时在急促地踏动;尘土从地面扬起,和着篝火的硝烟,和着人们纵情的歌声,向夜空飞去,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往年,每逢望果节望果节——在旧历七月。届时昼夜盛会,欢舞饮酒并赛马比射箭。,也照样举行这样盛大的、在山民们看来很够豪华的夜会,也照样在坝子上燃起篝火,为了祈祷来年的丰收,也照样毫不吝惜地把整口袋的糌粑面撒到烈火中去,也照样地笑啊,唱啊,跳啊。但是,他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夜会上这样若梦若狂地高兴过。
农业站所有的人,几乎全被卷进舞蹈的漩涡里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除非你躲得远远的——这时候谁又情愿离开坝子呢——否则,只要你站在看得见的地方,立刻就会有几双手伸过来拉你。仓库管理员李月湘本来是躲在一群老婆婆背后的,可是也被拥进场子当中去了。于是她只好仿照人家的姿势,笨拙地摆动两臂,错乱地迈动双脚。她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受罪。不光是李月湘,农业站的人大半都正被迫处在这种困境中。不过,也有几个人俨然是以内行的资格出现在舞群里的。特别是气象员林媛,出手抬脚都和一个山间姑娘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她还能把现代舞的柔和幽雅之处和西藏民间舞的健壮原始的风味适当地融会起来。因此,她的舞姿倒越发引人注目呢!
陈子璜好容易从舞群里逃脱出来,见斯朗翁堆正在绘声绘色地对孩子们讲述什么,便也凑过来听,但还没有听出什么头绪,一个马车队员便跑来找他,请他出面去干涉一件事。
“站长,你去命令一下吧!他根本不听别人的话。”
“什么事?谁呀?”
“队长,我们队长。他在跟人比赛喝酒,不像话!喝得太多了。明天还有工作呢!去吧!命令一下吧!”
在大酒桶旁边,马车队长糜复生正以压倒的优势在击败所有胆敢和他对饮的人。山民们是素有海量的,他们之中有人达到了最高纪录——9碗。然而,糜复生却正满不在乎地弯腰舀起第十二碗。这使他的对手们也不得不对他伸出拇指,连声喝彩。
陈子璜跃过火堆,准备去制止这豪壮的酒赛。其实,这时候糜复生已经不在继续狂饮了,他满了量吗?不!(鬼晓得他还能再灌多少碗哪!)而是有人扰乱了这场豪壮的酒赛——当糜复生舀起第十四碗,正要仰面顺下口去时,看见跳舞的人都向四外退开去,空出一片场子来。
原来,有人忽然提起了几个月前那帮偷马贼的卖唱表演。于是,曾经在那次表演中担任过角色的蛛玛立刻引起了会场的举众注视。年轻山民打着口哨,喊叫着,要求她把高超的舞技重演一次。
洗衣娘蛛玛走进为她让出的圆场当中,既没有忸怩,也没有推辞,略略向观众扫视了一下,便起舞献演。遵照众人的要求,节目是重复的,和上次完全一样,只是没有戴起怕人的假面具。
糜复生挤在人群里,两眼发直地看着,仿佛生怕错过了表演者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木碗在他手中倾斜了,酒,从碗里流出来,淌在人们的脚下……
夜已经很深,晚会宣告结束。
但,对于情人们,这仅仅是开始,只不过他们离开了坝子,隐没到他们约定的地方去了。这时候,假如你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歌声便从四处向你送来,这歌声带着浓重的黄昏的醉意。
草坪上的小黄花,
要开就尽量开吧!
明天我要到远方去,
免得为你耽误了行程。
你若是实心实意,
赤着脚我也愿长途相随。
对着纯净的月亮,
你敢发一个誓吗?
你像熟透了的果子,
高高地挂在枝头上。
虽说我并不灵巧,
树上的果子还能摘下来。
耐听的话儿少说几句!
请到市上买一把锁来。
把我们俩的心锁在一处,
锁匙可不要交给别人……
……
山民们都有这样一种能耐:几乎用不着思索,就能把要对自己情人的发问或回答编成一支动听的短歌。他们习惯于用歌词代替情语。
在林边,秋枝和叶海并肩坐在一条露出地面来的粗大的树根上。因为叶海还未能具有山民们的那种特别能耐,所以秋枝只好迁就他,用话而不是用歌来畅所欲言。他们低语着,除了树枝上归宿的鸟雀之外,再没有谁可以听见。
“……我们家那头小牛,你看好不好?”言谈间,秋枝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错!”叶海回答,“看样子它会长成一条真正的牛。”
“阿爸阿妈说,就拿它来做我的嫁妆。你喜欢不?”秋枝轻声地、羞怯地问,但从语音里可以听得出,她自信叶海对这样的陪嫁和她自己一样的喜欢满意。
“嫁妆?要嫁妆做什么!”
在叶海看来,这只是一种早已过时的风俗。可是,斯朗翁堆夫妇却认为这是一桩有关自家名声的顶重要的大事。他们独独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没有任何陪嫁把她送出门去,不仅自己心里过不去,连邻人们都会说长道短的。但,用什么给女儿做嫁妆呢?这委实使做长辈的犯愁。最后,还是老妇人想到了那头出世不久的小牛。这样的嫁妆虽说不上堂皇,但比起30年以前她自己出嫁的时候要体面得多了。
叶海费了很大口舌才说服了秋枝。她同意了,到时候除去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以外,再不带任何一件陪嫁的东西。因为叶海说,他们家乡早已不时兴这样了。同时,秋枝也忽然觉悟到,那一头小牛对她的新的家庭恐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必要。
“我的头发怎么梳?是不是得要改呢?”秋枝又问,“还有,这个呢?一定得要摘掉吗?”她双手捧住吊在胸前的一串黑色玻璃珠和明光发亮的刻有花纹的银质佛盒。
秋枝在庄子里听几个年老的女人说,谁要是嫁给汉人,谁就得改成汉人梳头的式样,并且,非把佛盒摘掉不可。这给秋枝增加了不少顾虑。倒不是她觉得汉人的发式不好看。她想,如果改成汉人的式样,就是说,照倪慧聪姐姐那样,剪得短短的,露着后颈;或者是照女教师林嫒那样,只留两根又短又粗的辫子搭在肩膀头上。那么,现在加饰在几十根细辫子上的鲜艳的红绳和叮当作响的许多银币,不是就没有什么用场了吗?至于说摘掉佛盒,这对秋枝则不仅是觉得惋惜,而是引起了不安,甚至是恐慌。挂在胸前的念珠和佛盒,在山民们看来是唯一可靠的对自身的保护。据秋枝母亲说,她所以能被山匪掳走,遭到那么大磨难,就是因为她在小帐篷里烤衣服的时候取下了念珠和佛盒,忘记戴起便睡着了。
“哪里话!没有的事!头发样式当然是随个人高兴,你觉着什么样子好,就梳什么样子。别人管不着。这个呢!”叶海指指秋枝的佛盒继续说,“也是随你高兴,要是你愿意戴着,你就尽管戴着好了,没有谁非要你摘掉不可。要是你不想再戴它了,想把它摘掉,那你尽管摘掉就是了,没有谁非要你套在脖子上不可。”
叶海的回答是这样简单,简单得让人不能不信实。
“可是,”过了一会儿,秋枝又低低地说,“阿妈阿爸总还是有些怕呢!”
“怕什么?”
“怕你走!”
“走?我往哪里走?”
“是怕你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早晚总是要回家去,早晚总是要走的。是不是?”
秋枝举目凝望着叶海。他在她眼睛里看出一种忧郁的乞求的神情。于是他反问:
“你怕不怕呢?”
“我……”秋枝低下头回答道,“也怕也不怕!”
的确,关于这件事,秋枝还未能确定应当怕还是不应当怕。不待说,假若叶海要走,要回家,作为他的妻子,秋枝势必要同他一起走。可是,对于秋枝说,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生长了她的地方,像山里所说的“到外边去”,这使她感到神秘、茫然、不可想像,也可以说是可怕的,好像一只飞得太高的鸟很难再落回到地面上来一样可怕。但,从另一方面看,秋枝又觉得这正可以满足她的心愿,她老早就幻想“到外边去”了,在那里,可以亲眼看见许许多多新奇的她渴望知道的事物。同时,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叶海,叶海也完完全全属于她了。她觉得,跟他在一路,一切都会很好的。如果叶海邀她同坐一只牛皮船,从更达河顺水随浪飘去,她一定会欣然同意。飘到哪里她不问!只要能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