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延儒、温体仁进来,不等二人行过礼,崇祯就甩下一份折子:“宣大总督张宗衡说洪承畴把贼人都赶到山西来了,贼氛大炽!贼人有三十六营,二十万之众,他手下只有从关中赴援的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三个总兵,许鼎臣还和他争。贼已连陷大宁、隰州、泽州、寿阳、太原、汾州、交城、吴城、沁州、武乡、辽州诸州县,全晋震动!洪承畴照这种打法,不是要把贼人都赶到京城来了?”
“陛下,张宗衡所言不确。甘陕贼众被洪承畴剿杀过半,二十万乃是号称。曹文诏已领三千五百精锐步骑经潼关渡黄河,进抵山西蒲州、河津,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亦分路守扼山西入豫、冀要隘,防御贼东窜,臣想断不致骚扰京畿。许鼎臣是巡抚,怎敢与总督争兵?是因为许鼎臣驻汾州,贼据吴城,窥汾州,故鼎臣请求援兵。”周延儒道。
“什么是三十六营?”
“贼首王嘉胤死后,其众并未溃散,而是推举外号叫做紫金梁的王自用为首领。王自用便联络罗汝才、马守应、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共三十六支,重新集结,大搅山西。”
“哼!皇太极围京城不过十万,内贼倒有三十六营二十万!张宗衡再请援兵,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了。崇祯也知道他俩都不知兵,看着眼前这俩大臣,忽然觉得真遇到了事,可商量的人太少了,站起身在御案前遛了两圈儿:“何如宠、孙承宗去了,阁员只剩你二人了,再推一人吧。”历任阁员多让崇祯失望,他不想再搞大了,三人成单,凑数而已,“要推一个知兵的。”
周延儒陡然起了精神,抗衡温体仁的机会来了。西学士子与东林友善,锐意进取,多与温体仁之流不谐,遂一步抢出:“陛下,徐光启学贯中西,著述颇丰,不但知天文数术,而且知农、知工、知兵,是中土西学弟子先驱,可领袖群伦。”
崇祯想想,倒也赞同。朝中大臣懂洋兵法、知洋火器的本就凤毛麟角,又被孔有德一家伙逮了仨,今后谁去沟通洋人,请洋教习,购洋枪洋炮?还真少不得这些人。正要发话,高时明小跑进来,溜边儿跑到前边,抬手招呼王承恩,咬了一阵耳朵。
王承恩打个挺,返身往上跑,差点摔在侧阶上,踉跄跑到崇祯跟前儿,附耳低语数句。崇祯先是一愣,脸更沉了:“人在哪儿?”
“投大理寺去了。”
崇祯转脸看着周、温道:“孔有德放了孙元化!”二人瞠目结舌。
“同回的还有张焘、王征。”崇祯又转向王承恩,“谢琏呢,回来了吗?”
“没有。”
“去问他们,谢琏在哪儿。还有,叫徐光启来。”
王承恩应一声出去,叫高时明去问孙元化,自己去招呼徐光启。
崇祯回座,又沉了半天,才道:“先不说孙元化,接着刚才说。”想起他俩说不出来,也不再催问,自己掰着指头心里过箩,把他知道的武将都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三六九。
高时明小跑进来道:“万岁爷,奴婢问了孙、孙元化了。”
“谢琏怎样了?”
“回皇上,谢大人死了。”
崇祯瞪起眼:“怎么死的?”
“绝食自尽。”
崇祯频频点头,紧咬牙关,腮帮子咬出俩酒窝,道:“又是一个张春啊。”
温体仁抓住机会了:“陛下,谢琏、徐从治、朱万年是因刘宇烈逗留不进,莱州失援,才捐躯的。”
周延儒明白这是温体仁给自己下绊儿了,忙向前一步道:“刘宇烈是臣所荐,臣有失察之罪。”
崇祯憋了半天道:“逮刘宇烈下狱!”紧跟着又道,“何人可代?”周延儒是再不敢说话了,低着头不言声。崇祯也知道周延儒不好说话了,“现驻青州的是朱大典吧?”
“是参政朱大典,负责调度军食。”温体仁道。
“好,朱大典迁佥都御史,巡抚山东,高起潜监护军饷,叫他们兼程而进,务必解莱州之围!”此时徐光启跟着王承恩进来,叩了圣安。崇祯看着他道,“洪承畴把陕贼都赶到山西了,贼在山西又折腾起来了,有二十万,攻城夺县,李卑、贺人龙、艾万年哪挡得住,李自成从晋城之南突入河南,攻克修武,河南乡绅也联名上疏朝廷请救,必得一良将往救晋、豫危局。老爱卿看何人可遣?”
徐光启想了想道:“臣荐左良玉。”
“就是那个援大凌河唯一打了胜仗的昌平左良玉?”
“是。”
“现为何职?”
“昌平副将。”
“嗯。洪承畴疏问曹文诏等进入山西后与山西各镇如何统一事权。他是力荐曹文诏,说荡平陕贼曹文诏为首功,”崇祯边说边翻出洪折,“说他‘忠义性成,谋勇夙授,征剿数年,破阵斩将,摧枯拉朽,身到功成,历战历胜,英风壮略,有古名将之风,今时诸将罕出其右。’曹文诏果然如此了得?”
徐光启道:“陕人说曹文诏是当今大明第一良将。”
“好,左良玉迁昌平副总兵,速赴河南。曹文诏迁总兵官,总制山陕诸路兵马,山西李卑、艾万年、贺人龙归其节制。”想了想又道,“内臣陈大全、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分监曹文诏、张应昌、左良玉、邓玘四军,发内帑四万两,素红蟒缎四千匹,红素千匹犒军。”待周延儒应了声,又看向徐光启道,“孙元化回来了。”
“臣知道了。”徐光启弓腰答。
“孙元化、张焘是你徒,你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徐光启道,“孔有德放归孙元化,是其感元化恩。但孙元化三人离了登州便赶赴京师陛见待罪,可见其忠君之心。”
崇祯撇撇嘴:“哼,虽无反叛之心,贪墨行贿诸事有没有?拿朕的军饷、兵士的活命钱中饱私囊、行贿大臣也是忠君吗?”
崇祯这话让周延儒心里打鼓了,“行贿”之说就是因为有弹章指孙元化贿赂周延儒,看来这小皇帝全记在心里呢!这乌纱帽还是麻利儿还他的好,若等他来摘,怕是连帽子下的脑壳一起摘了。周延儒刚要再次请辞,只听“扑通”一声,徐光启跪下了道:
“陛下,元化、王征、张焘三人既通西洋兵法,又精火器,是朝廷当前必不可少之才。孙元化著有《神机法要》,王征著有《兵约》《客问》《新制诸器图说》诸书。望陛下稍息雷霆,让他们戴罪边关,以功抵过吧!”徐光启知道这三人是凶多吉少了,满朝大臣甚至满天下百姓谁不知道这小皇帝爱杀人?更何况丢城失地本就是死罪。
“哼哼,你徐光启不也著有《兵机要略》《火攻要略》么?孙承宗、祖大寿也都是会使火器的,那大凌河还不是陷,登、莱还不是丢?都不许再请了!你起来,朕叫你来不是要问孙元化事。阁臣太少了,朕要增补阁臣,玉绳荐你。”崇祯对周延儒道,“徐光启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崇祯想起大凌河就窜火,“再有,熊明遇、邱禾嘉解任听勘,孙承宗追夺宁远叙功和锦衣世袭,冠带闲住。”
“遵旨,谁接替熊明遇、邱禾嘉?”周延儒问。
“你们说何人可代?”
“臣荐张凤翼代熊明遇。”温体仁马上接口。
“张凤翼?”徐光启脱口而出。
“有何不妥么?”崇祯看着徐光启问。
“天启间凤翼出阅前屯、宁远诸城,曾言‘今日议剿不能,言战不得,计唯固守,当以山海为根基,宁远为门户,广宁为哨探。’其意专主守关。前抚保定时建魏忠贤生祠,后诸建祠者俱入逆案,凤翼因是边臣才获宥。”徐光启的意思是张凤翼才鄙而怯,识暗而狡,工于趋利,巧于避患,不是可当大任者。
温体仁立刻反驳道:“刘策罢,凤翼代刘策总督蓟州、保定军务,有复遵、永四城之功。”
“那是孙承宗之功,”尽管徐光启知道崇祯深恶承宗,还是忍不住指出来,“不要张冠李戴。”
“凤翼以西协单弱,条奏增良将、宿重兵、备火器、预军储、远哨探数事,脚踏实地,步步为营,臣以为才可大用。”温体仁继续坚持。
崇祯知道张凤翼与孙承宗意见相左,但此时正恨孙承宗,而且大凌河之败也使他对孙承宗一意东进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张凤翼进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世荫锦衣佥事。”想了想,又道,“张凤翼、李长庚、张延登、刘斯崃明日未时平台见朕。”
三人出来,徐光启几乎支撑不住。
孙元化、张焘是他爱徒,王征是他老友,年纪相仿,西学一派,素有“南徐北王”之称,竟是要携手黄泉路!周延儒知他心中悲痛,看出他不支上前扶道:“老大人保重啊!”
“唉,首辅大人,老夫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又何必荐老夫入阁啊。”
周延儒扶着徐光启慢慢前行:“老大人是新学领袖,国家千疮百孔,唯老大人一等人谋划,才回天有望啊。”
“回天有望?能回天的人死了啊!叛臣孔有德、耿仲明,毛文龙带出的将;平贼的曹文诏、左良玉,元素带出的将,谁忠谁奸还不够分明么?毛文龙不该杀么?怎么圣上……”
“嘘——”周延儒止住徐光启,“所以才请老大人出来担纲啊。”又放低声音,“难道可指望乌程一等人么?”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故以乌程指代。徐光启摇摇头:“乌程也只是人臣啊。”周延儒听罢,知事不可为了。
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李应元正在大帐议事,一匹快马直奔到李九成大帐前。骑马人滚下马,那马身上的鬃毛已经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一声嘶哑的“报——”骑马人踉跄跑进大帐,跌倒在门里:“大人,青州朱大典部两万人马已抵德州!”
“哧——”李九成不屑地一摆头,“不就是山东兵吗?两万人算个球!甭说现在咱也是两万人了,当初四千人时,咱们杀了多少山东兵了?杀山东兵如切菜,甭说两万,就是十万,能把咱怎么着?”
“不错,”孔有德道,“各镇兵都不是咱们的对手,唯一可虑的,”说到这绷住了脸,“就是关外兵!”
“大人啊,”跪在地上的哨探道,“来的就有关外兵啊!”
“啊!”几人心中都是一紧,“谁?多少?”耿仲明问。
“总兵金国奇,副将靳国臣、刘邦域,参将祖大弼、祖宽、张韬,游击柏永福、吴三桂。兵四千八百。”
“祖二疯子也来了?”“吴三桂也来了?”毛承禄李应元同时小声惊呼一嗓,“你怎么知道?”
“我们抓了朱大典一个小旗,问出的。”
祖大弼是祖大寿之弟,打仗不要命,人送外号“祖二疯子”,大凌河之役尤以英勇而壮其名。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就是前锦州团练总兵、大凌河之役赴援兵败致张春被俘而被褫职的吴襄之子。
吴三桂十八岁时,一次吴襄率五百骑卒作哨探,不期与皇太极一万大军相遇被围。吴三桂得知消息,请祖大寿发兵援救。祖大寿认为救援只会徒增伤亡,遂拒绝。吴三桂大哭而去,召集五十名亲信披甲出城,疯了般地冲入重围,刀劈敌先锋官,带领五百骑杀出重围。
皇太极以为是明军诱敌之计,未敢追击。此举震惊全军,从此少年吴三桂有了“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名声。
祖宽本是祖大寿家仆,有勇力,被祖大寿拔为宁远参将、副总兵,与靳国臣、张韬等早在天启六年的锦州之战中就已立下大功。
关宁军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又先后被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三位大明一等名将来回调教,这些毛文龙的旧部岂是对手?
“与朱大典合军了?”李九成问哨探。
“没有,还在路上。”
众人都看孔有德。有德低头沉思片刻,叹道:“唉,围了莱州七个多月,功亏一篑,撤吧,回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