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左,沈水之阳,便是扼山控水、商贾辐辏的南北咽喉重镇沈阳卫。沈阳城街道呈“井”字形,中心位置正在大兴土木,但被高大的红墙围着,什么也看不见。
红墙南门外前街上对街不远处有一座白墙灰瓦的宅院,黑漆大门两侧各有一个抱鼓石,门楣上四个雀替,灰顶硬山式飞檐下吊着两盏米黄色冬瓜灯,灯上两个黑色隶书大字“范府”。
范文程正在书房看书,老家人进来禀报:“二少爷,门外来了一个秃子,要见您。”
“秃子?”范文程合上书抬起头。
“是,既不剃头留辫,也不梳发髻,满脑袋头发长不过半寸。说和尚不是和尚,说不是和尚又穿得不伦不类,不过听口音是南人。”
“他说有什么事吗?”
“他说是有一笔富贵要送与您。”
“是个癫子吧?”
“不像,说话文着呢。”
范文程想,如果真是南边来的,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道:“好,请他客厅等候。”范文程慢慢站起身,“给我更衣。”
客厅里,“秃子”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来人三十出头年纪,长身如鹤,瘦骨伶仃,山羊胡子稀疏焦黄,便打个问讯道:“施主便是辉岳先生了?”
范文程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高挑精瘦,贴身着黄色僧衣,外面披裹着绛紫色僧袍,原来是个黄教和尚:“师父请坐,”说完先坐下,“请问师父法号?”
“不劳辉岳先生动问。”喇嘛端掌微微一躬才坐下,“和尚是个游方僧人,八方云游,四海为家。或在寺院挂单,或在俗家借宿,行无方向,居无定所,托钵吟行,全随心意。既无修行所在,又无高师开智,浑浑噩噩,自得其乐,法名早已无人提起,不说也罢。”
“那——师父俗姓可能相告?”
和尚无奈一笑:“俗姓李,不过这姓名更是身外之物。和尚是藏传佛教弟子,先生只以喇嘛僧相称便好。”
范文程“唔”了一声,觉得此人不是来“蒙食”的,便道:“师父执意要见文程,想必不只为借宿吧?”
喇嘛僧却不接这话:“辉岳先生是金人的重臣,为何这府邸却只有两进?似与先生身份不符。”
范文程没想到这和尚弄出这么个话头,愣了一下。
其实这府邸共有五进。范家先祖自明初自江西谪贬沈阳,范文程曾祖正德年间当了兵部尚书,便在沈阳建了这三进式的尚书府,如今是范文程与其兄范文寀合住。
范文程本也是一腔热血,努尔哈赤掩过白山黑水,滚滚南来之时,他曾率乡亲抵抗过八旗兵。但后来他逐渐看出了明廷的腐败和明军的懦弱无能,认定大明无望,江山过手指日可待,便在努尔哈赤攻破抚顺后投了女真。文寀将其臭骂一顿,兄弟二人从此视如路人。
范文程进为二等甲喇章京后,皇太极又赐他再建两进,于是兄弟分家,兄住前三进,弟住新建的后两进,中间垒墙堵死,从此不相往来。
但范文程可不想说这些,便一笑,端茶喝了一口,道:“我大金可没有朱明官僚的奢华风气,王府都是二进式。文程一个汉人,大汗赐王府规格,已是皇恩浩荡了。再说,目之所尽,俱是焦土,遍野哀鸿,沟壑横尸,不知何日是个了时。今日高墙,明日便是瓦砾,豪宅何用?”
喇嘛僧双手合十,再指着北墙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条幅道:“和尚知道先生是范仲淹十八世孙,但范文正公可是个抗御外族的名臣啊!”
范文程哈哈大笑:“原来师父是来责骂文程的。佛教本非中土信仰,乃是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子乔达摩悉达多所创,师父皈依佛门,卖身耶?卖国耶?”
喇嘛僧立刻接过这话:“此言不确。佛家四大皆空,大我无我,何来分野?佛以天下苍生为念,芸芸众生皆可入我佛门,只有此岸彼岸,岂有疆域之别?如果佛法遍传,义理广布,人皆得真谛,又怎还会有兵戈裂土?”
范文程又是一笑,问道:“如此说来,佛门不分贵贱、不分华夷,一视同仁。那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对喽?既如此,汉人为何视异族等而下之?既然佛家以天下苍生为念,师父却无视朱明天下举目皆贪官酷吏,百姓有死无生,爷娘奄奄,儿啼母哀!为朱姓一人千里游说文程,岂不有违佛旨?天地更替,亘古恒理,朱明气数已尽,后来者居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至重,唯有德者居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不对么?”
“先生又错了。即如先生所言,大明天下已是‘爷娘奄奄,儿啼母哀’,女真趁机起兵,虽说世有更替,但对百姓而言却是雪上加霜!先生责和尚为朱姓一人千里游说,而先生却是为爱新觉罗一姓屠戮千万黎民!孰是孰非?和尚所言,正是为息兵戈,复乐土,农有耕,市有贾,老有养,少有学,鸟归巢,兔归穴,百姓安居,世界清宁。”
范文程淡然一笑:“‘四法印’说: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盤寂静。即是说,世间诸事诸物本无常态常理,有生就有灭。师父身为佛门弟子却如此执拗,还是未到‘诸法无我’的境界。”
“先生还是错了。‘行’指一切有为之法,因缘而成。有形的色法和无形的心法皆为行法。‘无常’是说世间万物皆有生灭的变化,生即是灭,灭即是生。‘漏’指贪、嗔、痴、慢、疑等诸般烦恼,烦恼乃是诸苦之源。‘我’是指自性,‘无我’是说万物包括自身皆是众缘攒聚而成,没有不依因缘而存在的自性。大明衰而女真起,是缘凑,数也。但女真的兴盛也就是衰的开始,昨日明替元,今日金替明,明日也必有来者替金。今日不过如《汉书》说:‘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轮回罔替,永无休止,就百姓难脱苦海是了。”
“师父是得道高僧了,但百姓在一个昏君的治理下,馁无果腹之食,冻无御寒之衣,母不能哺子,子不能养母,难道倒不是苦海了?”
“以恶对恶,使百姓苦上加苦,雪上加霜,是先生的第四错。至于大明当今天子,以一人之力智除国贼,一改神、熹惰政之习,一扫朝廷裙党之风,和尚看也并非是个昏君。”说到这儿举起一个巴掌,“先生还有第五错。和尚此来并非为责怪先生,”便放低声音,“乃是为毛文龙而来。”
范文程精神一振,哈哈大笑:“原来师父不是要渡文程啊!”忽有所悟,笑声戛然而止,袁崇焕不是高第,也不是王之臣,他是不会放任毛文龙自行其是的,“毛将军有难事了?”
这回轮到喇嘛僧哈哈大笑了:“这是先生的第六错。和尚是为毛文龙而来,却并非是毛文龙所派,乃是受袁崇焕之邀来走这一趟。”
范文程这一惊非同小可:“袁……袁崇焕?!”
喇嘛僧道:“不错。袁督师知道毛文龙要以三百万金换回金城、复州二卫地。”
这袁蛮子实在太厉害了!范文程心里发颤,面上还要装糊涂,嘿嘿一笑,道:“难道这是毛文龙告诉袁崇焕的?”
喇嘛僧也嘿嘿一笑,答非所问:“袁督师愿以三百五十万金换回此二卫地。”
范文程知不可瞒,起身踱了一会儿,问道:“师父下榻何处?”
“无处,进了沈阳城就叩府拜访。”
范文程向外高叫:“来人!”待家人进来道,“给师父收拾一处斋房住下。”又转向和尚,“此事待明日文程禀报过大汗再议,师父先休息。不过,师父记住,这里不叫沈阳,叫盛京。”和尚一笑不答。送出和尚,范文程立刻备马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