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袁崇焕的议事厅里,袁崇焕正与一班文臣武将围着一只大沙盘。郭广带着一个人进了大堂,众人见他们进来,便不说话了,只把眼看那人。那人忙低了头,趋前几步跪下道:“小人拜见督师大人和各位大人。”他也不知道哪位是督师大人,只管叩下去。
袁崇焕道:“起来吧,从皮岛来的?”
“是。”来人站起身。
“毛将军可好?”
“好。毛大人叫小人代他给钦差大人请安。”说着就又要跪下去。
“站着说话。说吧,毛大人有什么事?”
“是。”来人起身看着面前一帮人,思量着哪位是袁钦差,刚才一直没敢抬头,也不知上头说话的是哪位,“海禁以来,皮岛全靠朝廷粮饷了,目下又是难以为继了,毛大人请钦差大人即刻发粮。”
袁崇焕一脸惊讶:“已乏饷了?可朝廷却不是如此说呀?”
“钦差万不可听信文官,否则就要有饿倒的了。”
袁崇焕背着手溜达开了:“说的是,文官不肯体恤武官,自己稳坐京城,肉山酒海,却总嫌边事日耗巨大,攻诋武官贪纵冒饷,全不知边事艰难。”他走到座位坐下道,“既乏饷了,何不早详细说来?”
“毛大人有给督师大人的请书。”来人忙掏出来举着,不知给谁。
郭广走过去接过,递给袁崇焕。
袁崇焕没拆信:“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毛继盛,是毛大人属下的协统。”
“哦?你也姓毛?是毛将军的公子?”
“小人不是,小人本姓陈。”
“为何改姓毛?”
“东江官军都姓毛。”
袁崇焕眉毛立了起来,道:“毛将军是浙江杭州人氏,本是辽东巡抚王化贞标下游击,镇江失陷后撤往皮岛,沿途收罗散兵游勇和辽东难民,才整旗鼓,怎么就都姓了毛?”
“毛大人说,我们处孤岛上,独撑局面,四面茫茫,有家难归,从此死了回家的心吧,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会亏待自己家人的。一家人就要有一个姓,一个姓才是一家人,我们就都姓了毛了。”
袁崇焕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点点头道:“好,毛家军——”他抿紧了厚嘴唇,低着头转了两圈,慢声道,“本督师听说,本督师给圣上呈上《策画东江事宜疏》后,毛将军‘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进,兵丁嗷嗷’,可有此事?”
毛继盛被问了个没头脑:“哪有此事,谁在大人面前嚼舌?”
“是毛将军给圣上的奏牍中说的。”
毛继盛立刻尴尬上头:“……小人虽不知有此事,但既是毛大人所说,那必是有的。”
袁崇焕似笑非笑,忽地抬头叫道:“杨正朝!”
杨正朝应声进来。袁崇焕附耳低语几句,杨正朝答应一声,向郭广做个手势,两人一同出去。袁崇焕看向毛继盛,笑道:“粮食前天才由天津运来,给皮岛拨出十船,可好?”
毛继盛四肢着地:“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还有制钱合银万两,一船猪羊和好酒。”
毛继盛的嘴咧到了耳根子,喜道:“小人代毛大人和东江弟兄谢督师大人!”
“别谢我,这是皇上的赏赐。”
“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毛继盛冲着袁崇焕就磕起头来。
袁崇焕道:“毛继盛,你何时跟的毛总兵?”
“回大人,毛大人为辽东参将时小人就跟了毛大人。”
“那就是毛总兵的心腹了?”
“回大人,毛大人对属下一视同仁,并无薄厚。”
“既然派你来催饷,必是他信得过的。郭将军!”
郭广跟声进来。
“你带毛将军去歇息。毛将军可是毛总兵最信得过的,你可要招待好了,不可怠慢了。”
郭广抱拳道:“督师放心,毛将军是自家兄弟,在下怎会怠慢?”说罢转向毛继盛,“毛将军,请!”毛继盛随郭广出到外边。郭广站住脚,诡黠一笑:“兄弟,你远途奔涉,乏不乏?”
“还过得去。”
“天色渐晚,咱们去个解乏的地儿,如何?”
毛继盛已知他是何意,笑道:“如果郭兄有此雅兴,客随主便。”
二人来到一处里巷,在一座二层楼前站住。毛继盛抬头看去,见门上一块牌匾,写着“春香楼”三字,看名字是个妓院,却是寂静清冷,门口不见粉头,向门里望去,也不见半个人影。
郭广看出毛继盛的疑惑,笑道:“这本是官妓所在,不许百姓染指。袁大人来后颁布军令,大敌当前,须严阵以待,随时戒备,严禁军人携娼宿妓。倒是不禁百姓了,但兵荒马乱如此,谁还有这份闲心闲钱?故此这里便冷落了。”
听他如此说,毛继盛犹豫道:“如此,你我二人到这里作耍,岂不是违了袁大人军令?算了,还是吃酒去吧。”
郭广哈哈一笑:“还有一层却是不在此令。袁大人还有一令,对远道来的客人和立了战功的官兵,拥香偎玉可作为慰劳的手段。兄弟尽管放心,走吧。”
毛继盛这才放心,随他进去。里面倒是素烛清香,又一番洞天。
一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呦,原来是郭将军,将军可有时日不见了。不过您可别怪小妇人多嘴,这却不是您来的去处。即使您敢来,小妇人也不敢招呼您,那督师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难道我不知?”郭广笑道,“可这位兄弟也不行么?”
“这位军爷是——?”
“他是毛文龙毛总兵最信得着的……”
郭广话未说完就被妇人打断了:“原来是毛将军身边的人,那就不违令了。连小妇人都知道毛将军可是袁大人最信得过,最是赞誉有加的,那可不能慢待了。得,干了这许多日,小妇人这儿也该开把荤腥了。郭将军,您看点哪个姐儿?”
“这还用问?你不会把翠儿藏过吧?”
妇人媚媚地一笑:“您可真会挑。不过,郭大人,话还得说在头里,虽说这位军爷是袁大人的客人,可我这儿是正经营生,十几口人靠这吃饭。您也知道,袁大人一声令下,我这些姐儿……”
“少啰嗦,有话直说!”
“那好,您既知翠儿,自然知道她的身价。”
郭广笑道:“我又没逛过你这破窑子,我怎会知道?说吧,多少?”妇人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交叉,其余三指弯曲。毛继盛直咂舌:“咋这么金贵?这宁远的姐儿长了两个眼儿不成?”
郭广道:“翠儿是这春香楼的头牌,端的是风情万种,据说那滋味儿可是非寻常可比,叫你这辈子都惦着,身价自然了得。”又转向妇人,“不少你的,先在翠儿房里摆下酒,我要先跟毛将军喝上三大壶,那才能玩儿出上好滋味儿。”
妇人向楼上喊翠儿,二人也抬头看,却见各房姑娘早就出来了,正倚着回廊栏杆向下看呢。毛继盛一个个看去,都还算标致,心中就痒痒起来。正心猿意马,听得楼梯响,忙扭头去看,这一看,却再是不能错开眼珠。但见她,鹅蛋脸儿,刘海穗儿,眉如细柳,眼如半月,通鼻梁,樱桃嘴儿,青丝如黛,梳成高顶髻,肌似凝脂,好像瓷人儿一般,身着绸绢窄领桃红短袄,窄肩蜂腰,随风摇曳。毛继盛就看呆了。
翠儿道了个万福,道:“二位大人请随翠儿上楼。”
二人随翠儿进了房间,真个是锦幕纱厨,结翠凝珠,一股幽香迎面袭来。毛继盛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翠儿道:“这是栀子花香,北方难得闻到的。”
“那你这里如何有?”郭广道。
翠儿笑道:“哪里会有?这是用栀子花做的熏香。”
房里摆着一张雕花床,一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一张条案,一个衣柜,两只箱笼,一式黄花梨木,只有梳妆台是紫檀木的。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盆花和一只琵琶。
毛继盛看见东墙上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胖妇人赤裸站在齐腰水中,披着一袭薄纱,隐约现出丰腴的两座小山,便走过去细看:“这骚娘儿们一身馕膪,可是不受看,怎么挂这么个丑婆娘?”
翠儿笑答:“这是贵妃出浴图。贵妃胖而受宠,‘三千宠爱在一身’,故唐风以肥为美,不似楚王好细腰。”
“我可好细腰。”毛继盛早已猴急,只是碍于郭广,不好就上手,就把言语调戏。这边说着,酒菜就已摆上。
二人解下佩剑放到案上,郭广招呼道:“来,毛老兄,咱们先喝个爽!酒过三巡,我就告辞,回去钻我的臭被窝,你就钻你的香窝窝!”
毛继盛恨不得他早回去,不等坐稳,端起杯子仰脖而尽,翠儿赶紧给斟上。郭广却怕他喝急了醉倒,后面的戏就不好演了,忙伸手拦住:“毛兄如此喝法,怕是一会儿就认不得翠儿了,先别忙。如此良宵美景,佳人儿为伴,却让美人干坐,岂不是锦衣夜行?”
翠儿会意,站起取过琵琶:“翠儿就为二位大人唱个小曲儿下酒吧,大人们想听什么曲儿?”
郭广示意毛继盛点曲儿,毛继盛却不懂什么曲儿,就道:“随便什么曲儿,拣那浪的唱来就是。”
翠儿笑道:“就依大人。”话音刚落弦声便起: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好!”翠儿音儿还没落尽,毛继盛就高声叫好。喊完又干一杯,直眉瞪眼地看着翠儿,“你唱的是什么玩意儿?”
“李清照的词,词牌叫《点绛唇》,仙吕调,前段三仄韵,后段四仄韵。”毛继盛盯着翠儿的嘴,道:“这‘点绛唇’是不是给小嘴儿上涂胭脂?”
翠儿笑着摇头道:“我朝正德进士杨慎的《词品》说,《点绛唇》取自南朝诗人江淹的诗‘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又名《点樱桃》、《十八香》、《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都是出自古人所作同一词调的词作。”
郭广问:“这‘仙吕调’又是什么意思?”
翠儿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曲子分为十二律,也就是十二种调,分别叫做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每调又分七音,叫做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共八十四调。
“按照乐律,每一种音调又可分为七个曲调。词曲属燕乐,就是俗乐。俗乐以琵琶定声。琵琶有四弦,分属宫、商、角、羽,每弦七个曲调,共四声二十八调。《点绛唇》属于七宫中的仙吕宫。”
二人听了个云山雾罩。
郭广“唉”了一声,叹道:“想不到我们这小小的宁远,竟有如此才女!等到平了女真人,我要专门听翠儿谈词论曲。就请翠儿再唱一曲,助我二人酒兴!”说着举杯邀毛继盛,毛继盛端起倒进脖腔子。
翠儿嫣然一笑,弦声又起: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回我可听懂了,”毛继盛道,“好不让人难受!”说着又端起杯一饮而尽。
“檀板金樽,浅斟低唱,真是好听,”郭广道,“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牌儿、什么调?”
“这是散曲,曲牌是《滚绣球》,正宫调。”翠儿说着起身给二人斟满酒,又换过一壶烫上。毛继盛伸手拿过一个空杯满上递给翠儿,“你也喝!”翠儿谢过,饮了半杯,毛继盛仰脖灌下。
翠儿道:“还是我来唱曲儿,二位大人慢饮。”说着素手轻拨,莺燕呢喃: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毛继盛悚然动容,敛眉垂手道:“唱的是。种地的是百姓,当兵的是百姓,撕拚了几十年,苦的还不是百姓?死的伤的还不是百姓?唉,何日是个了结?”又一杯倒下去。
郭广倒笑了:“怎么就说到了这上头去?真个像是红颜薄命,英雄末路了。不过你二人倒是胶漆相投。这又叫个什么曲儿?”
“这是元代的散曲大家张养浩的一首小令,曲牌叫做《山坡羊》,是中吕调。”
“好啦,我是酒足饭饱。所谓饥扑饱飏,回大营做春梦去啦!来,干了这杯!”郭广起身举杯。毛继盛巴不得他快走,忙举杯相迎。二人干罢,郭广走到案前拿剑,指着花道:“这花没见过,好素净!”
翠儿道:“这花叫文殊兰。我爱她素雅含蓄,姿态可人儿,故此常摆着她。”
郭广笑道:“同你一样。”说着一抱拳,“在下就此辞过,你二人共度春宵吧。我也看出来了,翠儿一寸芳心都在兄弟身上了。不过,这翠儿可是蒲柳弱质,兄弟你悠着点儿。”
“恭敬不如从命,郭将军走好!”毛继盛已有些醉眼蒙眬,待郭广前脚出门,就一把搂过翠儿坐到腿上,手就从翠儿短袄下摆伸进去,一面凑过脸去,“小娘子你好香!”
翠儿半推半就道:“俗话说,酒到酣时,行得好事。大人还是先喝了这壶烫酒,心中热了,才有得力气,再歇息不迟。翠儿先陪大人说说话。”说着满上酒递过去。
“就依你。”毛继盛接过喝了一半,“你喝半盏,这叫合欢酒。”说着送到翠儿嘴边。翠儿喝了,抻出绢儿沾了沾唇边,道:“大人能住几天?”
毛继盛酒力开始发作:“明天就得……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翠儿夹了块雏鸡肉送进毛继盛嘴里。
“皮岛……断饷了,咱是来……催……催饷的,没想到朝廷的粮饷刚……发到,袁大人又……极……爽快,今天夜里就……就……装好了船,只得回……去……复命了。”
“大人骗人了。谁不知道皮岛海上交易兴隆,即使没有朝廷粮饷也过得有滋有味儿的,拖了几日发饷就过不得了?袁大人就信了你?”
“你哪……里……知道,皮岛饷少丁……多,朝廷粮饷本就……不够,平日里就靠海上交、交易补饥荒。袁大人一来就宣布海、海禁,皮岛外财皆断,只靠那点儿存幸去……补朝廷粮饷的不……足了。如今已是盆干碗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催饷。你以为这是好、好干的差事呀?”
翠儿小声道:“我可听说,皮岛私开海运,月入白银十万两不止,经营数年,少说也有数百万,东江十数年也享用不尽,你还是在哄弄我么!”毛继盛瞪大了眼看着翠儿,道:“你怎……会知道这、这些?”
“嗨!这宁远城谁人不知?不过,这背后的事可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大人一定要给我讲讲。”翠儿勾着毛继盛的脖子摇晃着。
“这可讲……不得。噶——”毛继盛横掌在脖子上一划。
翠儿噘嘴儿道:“大爷别吓唬我,我就是要听故事么,又不去嚼舌头。大爷要是不讲,我今晚就没精神儿伺候好大爷了。”
翠儿丰腴白皙白藕似的胳膊蹭着毛继盛的脸,直痒到心。
美人儿娇嗔,热酒烧心,酒劲儿上攻,再是欲火难禁,毛继盛双手抱紧翠儿,贴耳朵道:“我……跟你讲,可不能说与……他、他人。”
“爷放心,我就是要听好大个故事。”
“果真是一篇……大故事!好,好,好,我告诉……你,毛文龙毛……大人已与后金成……约,用三百万金换、换回金、复……二、二卫地!对朝廷……就说是……夺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