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以后,刘书记再也不敢有什么怀疑了,对公社的指示惟命是从,大炼钢铁全面铺开。双龙大队共建了6座土窑,日夜冒着黑烟。一年多时间,附近山上的参天古木被砍光,到处是矿洞,家家户户的铁锅、锄头乃至门上的铁锁也被送进高炉,炼成了黑不溜秋的铁块。
有一首当年登在报纸上的诗,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娄新等地大炼钢铁的情况。诗是这样写的:
娄新是个好地方,
山青水秀多矿藏;
男女老少齐动手,
炼钢是大王。
千座高炉平地起,
万众齐心斗志昂;
试看神州无限好,
最美我家乡。
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究竟处于怎样的一种亢奋和盲从状态;炼钢的场面又将是怎样的火爆、宏大与惊心!
李模立一向工作积极,这次自然也不会落后于人,天天带着本队社员奋战在炼钢第一线。但他虽然积极炼钢,也不再提种田的事,心里的顾虑却没有消除,而且与日俱增——才几个月光景,人均粮食已由开始时每人每天6两米,2斤红薯降到4两米一斤红薯,眼看就要无以为继了,别说三年,怕是一年也难以坚持,到时候那么多人没粮食吃,该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场面?
“必须给自己和社员们留条活路!”李模立提醒自己。
一天傍晚,李排长收工后没有回家,而是去大队找了刘书记,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刘书记有了前次的教训,再没有胆量向上反映,又觉得模立同志的担忧确实有理,他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完全可以想见那么多人没饭吃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但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仍然相信牟书记的话是对的——连三座大山都推翻了,抗美援朝也胜利了,社会主义建设一日千里,祖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党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他还是相信上面的政策是对的,粮食是有的,炼好了钢铁,赶超了英美,国家富强了,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会有,还怕没有粮食吗?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多说几句——关于公社的那个牟书记,有必要做个简单的交待:他叫牟政通,是一名南下干部,陕西人,1946年入的伍,随部队从北打到南,直到建立了新中国,才脱下军装转业的。他不去城里享福,也不回家乡发展,却留在了湘西南的偏僻地方受累,由武装部长当到书记,是做出了贡献又有很高威望的。因为年轻气盛、积极进取,加上当时的政治环境,就难免有些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对上级的指示衷心耿耿,对公社的事务也尽心尽力,是说一不二、一手遮天的那一种。正因为如此,他的仕途也就很是畅通,只当了三年多公社书记,便提升到县革委会任副主任去了。后来遭遇“湘江风雷”,于派系争斗中不幸死于非命,成了那个时代的殉葬者,也给他的人生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挽歌。这挽歌不单属于他个人,而是整个时代,因而也是载入了史册的。
李模立不是党员,又没有文化,对理论上的问题和上面的政策不甚了解,对刘书记的话更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他固执地认为,不种粮食是不对的,共产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首先必须有饭吃。现在已经快没饭吃了,共产主义却不知还在哪里,怕是等不到共产主义到来人就饿死了。但他这些话只能烂在肚里了——不能跟刘书记讲,讲了刘书记也不会听,听了刘书记也确实没有法子——看来还得靠自己。他想,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想办法管住自己那个小队再说。
从第二天起,李排长偷偷采取了二项措施,一是节粮,二是种作物。凡上面发下来的粮食等物,只用一部分伴了杂粮和菜叶熬糊吃,其余的留下来,打发专人看管,没他的话任何人不准动。为此惹得一些人不满发牢骚,但他我行我索不理踩。
与此同时,他开始用早晚时间带着人在附近复种撂荒了的土地,并在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种上了地瓜、南瓜、土豆等高产农作物。那些明白一些勤快一些的邻居纷纷效仿,只有少数懒惰而糊涂的人无动于衷,并说些“没事找事”,“傻气”之类的风凉话。
其实,李模立不知道,他的这些做法早就有人反映给刘书记了,是刘书记在暗中支持和保护了他,才使他那种在当时看来严重违反上级规定的不合时宜的做法得以继续。
没过多久,李排长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每人每天的定额由四两变成了二两,随时有断供的可能!公共食堂乱成一片,现有的一点粮食根本无法下锅,人们早已无心炼钢,都聚集在食堂前要求分粮,有的甚至动手抢粮。
双龙大队已经有3个队出现分粮抢粮的事,大队干部已无法控制局面,只好默许将粮食按人口分发,任其用食堂的工具自行煮食。许是由于天高皇帝远,或者别的不可知的原因,上级终究没有派人来干预。人们拿着那一点口粮,心里无比恐慌,纷纷上山找吃的,像野猪一样,野果、野菜、草根、树叶,几乎被吃光。
不久,更坏的消息传来,因中原等地连旱数月,粮食大量减产,有的甚至颗粒无收,被浮夸的产量和无限拔高的上缴任务像美丽的肥皂泡一般骤然破灭,“打老鼠”(反瞒产运动)收上来的粮食杯水车薪,国家再无粮可拨,不少地方出现了饿死人的可怕情况。五峰公社和双龙大队也不时有人因饥饿和疾病而死。死去的人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肚大如鼓(因吃了米糠、树叶、观音土等不易消化的东西所致),样子悲惨。更多的是浮肿,身上一按一个坑,脸上油光锃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吃大食堂变胖了呢。三队的张权因吃了谷糠和观音土,屙不出屎来,难受得用手指和树棍去抠,最后还是憋死了。
本来,对于山村农民来说,地里有庄稼,几个月就能成熟;山上有物产,每年一个轮回,随便种点什么,采点什么都能充饥,一般的水旱灾害是饿不死人的。
但这一次来的,主要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人们真的以为那些年许多地方粮食亩产已超万斤,国家存粮多得吃不完了,可以“挂起犁耙吃三年”;于是全民炼钢,赶英超美,结果是田地荒芜,思想麻痹,突遇旱灾,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一段特殊的岁月,凡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留下深刻的印痕,永远不能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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