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农业社行将解体之时,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不高,情绪低落,所有的事都靠队长一人去安排,人们既不操心,也不过问,一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
李家旺是队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之一,虽只有十七岁,个子不算高,但干活卖力,又肯动脑,不论插殃、割禾、挑担还是踩打谷机,样样都干,做得像模像样。队长正叔器重家旺,把他当一个全劳力使,还让他当记工员,每天给他记十个工分。
早饭过后,正叔便开始催工,从西北到东南,边吹哨子边吆喝;这么来回一圈,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出门,各自带了工具,来到村中间位置的湾里集中。待人员差不多到齐了,便上山或下田去干活,记工员则在记工簿上打勾、划叉,晚上收工前经核对后换算成工分,月底将工分交队长或会计。
这年双抢时节,骄阳似火,天空碧蓝如洗,看不到一丝云彩,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大地,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汗滴掉在上面瞬间便被蒸干,发出“嗞”的一响。社员们在田里收稻谷,家旺和几个壮劳力奋力踩着打谷机,挥汗如雨;其余人有的割禾,有的递禾,有的收捡和运送稻谷。五台打谷机呜呜响着,稻穗在滚筒上左右翻滚,金黄的谷粒扑啦啦打在桶壁上,掉进桶里;灰尘和稻叶片飞溅开来,在热气中升腾、飘散。
那天不知怎的,几台打谷机较上了劲,那些个青壮劳力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拼命踩着打谷机。家旺与其他人一样蹶着屁股,奋力踩着踏板,将滚筒踩得飞快,然后将手里的稻穗在滚筒上翻滚几下,待稻谷脱光后,转身将稻草丢在一旁,顺手接过另一把稻穗,重复着同样的过程。
开始家旺还觉得很有趣,右脚踩累了换左脚,左脚踩累了再换右脚,像是小时候在玩自己喜欢的捣米游戏。可干了不到一小时,双腿便变得沉重起来,像灌了铅似的;灰尘飞进口鼻,辛辣辛辣;口干舌燥,喉咙像在冒火;汗得透湿的衣服紧贴着脊背,身上粘满稻叶,像个草人。家旺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只想停下来休息一会,眼睛不自觉地四处张望。
父亲李模立走过来,拉了一下家旺的衣服,意思是说你歇一下,我来;或者别那么急,慢慢来。家旺肚里有气,心想:哼,我才不要你管呢,看我当农民会累死么!于是装没看到,屁股一甩,偏不理睬。
李模立讨了个没趣,阴着脸走开了。要在以往,这么不礼貌的行为必免不了一顿打骂,但这次他却没有了发火的理由,只得忍了这口气。
不一会,会计刘三伯从几里外的水井里挑来一大担井水,加上一些事先买好的糖精,用勺子一搅,口里喊着“甜水来啰”,社员们便丢下手里的活,纷纷洗手上田,围着水桶舀水喝。
家旺丢掉手中稻草,想要迈腿下田,却觉得脚下一软,差点跌倒;扶着打谷机休息一会,才恢复体力,走出水田。
喝了一大杯甜井水,家旺感觉舒服多了,休息一会儿,手脚就又有了力气,但当再次踏上打谷机时,却再也出不来刚才的激情和干劲了。几天下来,家旺累得快要散架,而愿意踩打谷机的人却总是那么几个,家旺的心便慢慢冷了。
是“毛司板子三天新鲜”吗?不是,家旺感觉是哪里出了问题。通过观察和思考,家旺觉得问题出在组织方式上:队里没有明确的分工和科学的奖惩,干活全靠自觉,导致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勤快老实的多干活,懒惰狡猾的占便宜,久而久之则大家都没了积极性。农忙时还好点,任务压头,自觉性会高些,一到农闲,便纯粹是磨洋工,混日子。
那年秋季里挖红薯,家旺对农业社有了更深的了解,心里的疑虑更重了。一连十几天,天天上山挖红薯,全队社员齐出动,看上去浩浩荡荡,却干不了多少活。
那时已是阴历的十一月,天亮得就晚,吃过早餐已过晨时,等人员集合好,赶到地里时,半个上午便过去了。人们干的干,看的看,有的抽烟,有的跑厕所;有的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有的不挖红薯,专掏老鼠洞找老鼠;油嘴滑舌的王老六则站在那里搓着手唱歌:打霜天,不但脚趾头痛,而且手指头痛……气得正叔跳起来又喊又骂的,但也没有用。全队几十号人出工,人均一天挖不到两担红薯,效率极低。
那时的农村还很落后,几乎没什么文化娱乐,好点的村春节时请人唱几天戏,差的什么活动也没有。看场电影跑十几里地也愿意。由于农村经济落后,文化匮乏,于是乎,适应农村生活的地头文化便应运而生了。
首先是讲故事。摘草籽种或者拨花生、挖红著的时候,数人聚在一起,一人讲故事,其余人听,基本上就是边玩边干。有时干脆专门请个人讲故事,不要他干活,只顾逗人乐。大家搜肠刮肚地讲着故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则现场胡编一个,引起一阵阵哄笑。
有一个笑话让家旺印象极深,至今难忘。说是有个俩口子很恩爱,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对方,有一回好不容易得了一张电影票,夫妇都还没看过电影,都想让对方去看,两人为此争执不下。
妻子说,咱们来打扑克,谁输了谁去看。
丈夫说,家里没牌,又没钱去买,怎办?
妻子说,不用买,家里就有,就是家里吃的用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罢从门后拿起一把锄头,说我打一个7。
丈夫心领神会,忙从碗柜里摸出一瓶酒,说我打一个9。
妻子拿来一根挑水的扁担,上面有两个钩子,说打一对钩。
丈夫从坛子里摸出来两个鸡蛋,说打一对蛋。
妻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可打的东西了,正着急时,听到了床上小孩子的哭声,忙跑过去抱起睡醒的双胞胎放到地上,说打一对小鬼。
丈夫一愣,左右看了看,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将妻子压在床上,说打一对大鬼。
妻眼看要输了,又气又急,又被丈夫压得难受,“噗”的一声放出一个屁来;她又惊又喜,忙伸手往后一捞,再往床上一甩,说我打一个炸弹!
丈夫目瞪口呆,只好服输去看电影……
那段时间里,家旺听了不少故事,也讲了不少故事,自己的那点嘴皮子功夫,大概是那时候练成的。
除了讲故事,还有就是打闹、嬉戏。不是你推我一下,就是我抓你一把,之后追着到处跑。若有小男孩在旁边玩耍,则会有人冷不防一把向下将他的裤子拉掉,露出光光的屁股腚来,然后发出一阵阵淫笑。更有大胆的,常将别人刚过门的新媳妇放倒在地,往身上、衣服里塞沙土,丈夫看到也不管。原来,此类玩笑是不能去管的,农民干活时枯燥乏味,需要这样的玩笑放松,无伤大雅,还是一种性启蒙。
可能有人认为,中国的农民是很纯朴、很容易满足的,即使在那样缺衣少食的艰苦情况下,还能自得其乐。其实,他们这样的“穷快活”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但家旺除了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一般不参与那样粗鲁的嬉闹行为。他是高中生,想法和做法自然有所不同。他那时所关注的,除了自个的前途,还有农业社这种生产方式以及所有社员的命运。
为什么集体化搞了二十多年,农民还是那么贫困?为什么大家积极性不高,老是磨洋工?农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他扎扎实实干了半年,也思考了半年,却还是一头雾水,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