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错失良机
由于部队特殊的工作性质、文化传统以及相对封闭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不少干部和志愿兵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义务兵中也有少量人抽烟、喝酒,什么“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啦,“感情深,一口闷”啦,都是当时在部队中流行的口头禅。实际上,抽烟喝酒不仅耗钱,而且不利于身体健康,负面因素不少。有酒后乱性的,有酗酒打架的,有饮酒过量酒精中毒的,还有靠“烟搭桥,酒开路”搞不正之风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那几年,各部队正按上级指示广泛开展“四不一有”(不抽烟,不喝酒,不下馆子,不打牌赌博,有存款)活动,“无烟连”、“无烟营”乃至“无烟团”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抽烟几乎成了一种时髦和标准。家旺与邓营长商量,决定从“无烟连”抓起,在全营开展争创“无烟连”活动。三个月后评比,八连、九连被评为“无烟连”,并挂了牌。有十几年烟龄的营长带头戒烟,全营基本看不见烟头,这一情况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注意。师团联合工作组下基层蹲点,师政治部一个科长带领一个小组住到了三营。一天下午,科长找家旺谈话,肯定了该营开展“四不一有”活动的成绩,希望该营能在“无烟连”活动的基础上开展“无烟营”活动,争创“无烟营”。
没想到李家旺却表示了反对意见,认为“四不一有”只是一种倡导,抽烟并不违反条令条例,只能提倡,不能强制;而三营的实际情况是,尽管营长带头戒烟,有两个连队成了“无烟连”,但营长的烟并没有完全戒掉,无烟连也不是完全没人抽烟,只是不在连队抽而已。抽烟的现象暂时还难以杜绝,特别是几名干部烟瘾大,一时难以完全戒掉。因此“无烟营”活动很难开展起来。
科长不高兴地说,人家“无烟团”都能搞起来,“无烟营”为什么就不行呢?家旺说那一定是假的,一个连队要做到无烟都很不容易,要保证一个团上千号人都不抽烟,又没有法律依据,几乎是不可能的,部队的中心工作是训练,也没有必要费那么大劲去搞这么个东西。
“报纸上登的难道也是假的?”科长不高兴了,把脸沉了下来。但家旺装没看到,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做不到的事情宁愿不做,决不肯弄虚作假,自欺欺人!
他想起前不久在某团召开的农副业生产现场会,那现场飘扬着各色彩旗,菜地和路边都用石灰标了线,田垅边缘像是用刀切割的,光滑整齐;猪圈内生猪满栏,膘肥体壮;鸡鸭鹅三鸟齐鸣,放声歌唱,看了令人欣喜。可过了几天再去看,彩旗不见了,石灰线被雨水淋得斑驳陆离,地里蔬菜稀稀拉拉,长势很是一般;牲猪不见了一半,高歌的“三鸟”踪影全无,不知去向。在基层工作多年的家旺本就有所猜疑:规定每三人喂一条猪,哪有那么多粮食?菜地打磨得那么亮,哪有那么多功夫?经打听才知,那猪是从别连借来的,“三鸟”是从地方租来的,地边是临时拍过的。还有一次特种车辆现场会,开会当天红旗招展,热热闹闹,可到了第二天不仅多数车子开走了,连站岗的哨兵也没了。针对这些问题,时任组织股长的李家旺看不下去了,直接给师长政委写了信,对各种各样的现场会提出了质疑。虽然信件仅在师首长间传阅,没有往下批转,但家旺的一声呐喊,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子,激起了无数涟漪。
李家旺积极进言,受到了一些领导的欣赏,但也得罪了一些单位和人员,引来了不少非议,有说是主人翁意识强的,有说是出风头捞好处的,有说是犯傻不懂事的,但李家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就要去做,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现在“无烟营”的事,他又一次地较起了真犯起了傻:“我认为一个团一天两天无烟可以,如果说从此再没一个人抽烟,那一定是假的!”家旺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这样固执呢,……算了,不同你说了,你不搞就算了吧,会有单位去搞的,本来想培养你,唉……”科长长叹了一声,家旺分明感觉到了科长的失望和不快。
第二天,科长便带工作组离开了三营,去了别的营,并在那里抓了一个无烟营出来,并且,年底那名教导员被树为先进典型,一年后得到了提拔。
李家旺就这样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但他并不后悔和遗憾,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认死理,爱较真,不知变通。他的这种个性贯穿于他的整个人生,包括家庭生活当中也是如此。
小学四年级的博洋在一篇作文里将河流写成红色的,被老师画了一把大大的红叉,旁边还有一行评语:“河流都是蓝色的,哪有红色的河流?重写!”大菊批评儿子,儿子不服,说我明明看到红色的河流,钢铁厂前边那条河就是红色的。大菊说那是一条小河沟,那里的水是钢铁厂排出的脏水,所以才是红色的。博洋还不服,说他在一本少儿杂志上也看到了红色的河流。大菊说那是孩子的想像,不是真的河流的颜色。博洋不说话了,但大菊叫他重写,他却不肯;再叫,还是不肯,大菊气不过,用手上的围裙打了博洋头上一下,博洋把眼一瞪,将本子扔地上,掉头跑出屋去,跑到后山上不回家。家旺下班回来,问儿子哪去了,大菊说跑山上去了。大菊拣起地上的本子,说你看看你看看,写的是啥作文,要他重写,他硬是不听,还跟我顶撞,看看你把他惯的,成什么样子了!
家旺拿过本子一看,立刻为儿子抱不平,说河流就一定是蓝色的吗?说红色的河流有什么不对?黄河不就是黄色的,我还见过黑色的河流哩,什么老师,真是乱弹琴!儿子受了委屈,你不帮他也就罢了,你还逼他重写,还打他,亏你做得出来!
家旺饭也不吃,气呼呼地去找儿子。家旺的话伤了大菊的自尊,大菊心里很不爽。围绕着儿子的教育问题,俩口子理念不同,看法不同,方法不同,矛盾冲突不断。及至博洋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仍然如此。矛盾归矛盾,但家旺对大菊的爱始终如一。自从见到大菊的那一天起,家旺的灵魂好像被她吸走了似的,使他再也无法离开她。他的心里只有大菊,爱情这个东西只属于她。没有她就没有了爱情,没有爱情就没有了灵魂,没有灵魂生命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在爱情这个问题上,家旺也是那样的固执,认死理,不论吵成什么样,也不管妻子怎样对待他,就是死抓着她不放手。爱情固然重要,但道理要讲,观点要坚持,面子也是要维护的,哪怕同你吵架,他也不会轻易做出让步,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终于使他在妻子大菊面前低了头。
那是三年后的一天,家旺的老朋友何干事来看他,非常遗憾地对他和他老婆大菊说,家旺如果不受伤,早就提升上去了。家旺苦笑,木然不语。大菊说这我知道,大家都在说,凭他的能力和影响力,如果不受伤,是一定要用的,但命运如此,有什么办法呢。何干事说,那是,那是,谁也想不到家旺会救火受伤,实在太可惜了。其实早在他被选送中培之前,师里就有一名常委提了他的名,想要他去后勤部任政工科长,这位首长是我们团上去的,家旺当特务排长的时候,他在团后勤处任军械股长,对家旺印象就很深,家旺后来任指导员,股长,教导员,他一直都有关注。那天他在会议上突然提了家旺的名,不仅其他领导,连我都感到很是意外,那时候,家旺当教导员不到二年,好些当了四五年的都没有提,包括一些中培回来的也没有用,他讲的那些事有的连我都忘了,但他却记得很牢,不得不让人佩服。
“你知道这位首长是谁了吧?”何干事问家旺,见家旺点头,便接着往下说:“师里为家旺提升的事讨论过两次,前一次意见不是很统一,后来那次蔡副政委说他在三营蹲点,感觉到李家旺工作责任心强,理论水平较高,群众基础好,是个有个性、有魄力、有潜力的好干部,但他任职还只有二年,阅历较浅,加上他自己要求去中培,不如先让他去学习,回来再用。那次蔡副政委去你们三营蹲点,其实是带了考察任务的,这些情况你们肯定不知道吧,家旺你是不是跟他说你想去学习呢?”何干事问。家旺说是。
“就是吗,那时候我还在干部科当干事,所以对这些情况很清楚,现在我已离开科里了,家旺的任职命令也下来了,不妨将这些情况告诉你们,不要烂在了肚里。”
“这事你不告诉我,我还真的一点不知道哩,首长离开团里后,就与他失了联系,至今没有见过面,真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这么关心我,真是太意外了,我要不要去感谢一下呢?”家旺说。
“感谢就不必了吧,那不是把我出卖了吗?如果想去看他一下还是可以的,但不要主动说这件事,装做不知道为好。我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们,到今天才讲,也是工作的需要,还望你们理解。”何干事说。
“没事,没事,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家旺说。
家旺和大花去看望那位首长,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因行动不便,家旺特意要了台车,并事先同首长通了个电话。车子停稳,两人下车,大菊提了一袋礼品,上前去按门铃,嘟的一阵响,客厅门开了,公务员走过来开了院门,将客人往里边引,首长笑咪咪地站在门口迎接。家旺上前敬礼,说首长好!首长握住家旺的手,说李家旺,你好,来,坐这边,说着便将家旺往沙发上引,还伸出了一只手来扶家旺,令家旺心头一热,感情潮起。大菊同首长和嫂子打了招呼,坐到了家旺身边。公务员上来倒了茶水,退到一旁站立。茶桌上摆着水果,有西瓜、哈蜜瓜和水蜜桃几种。
“抽烟么?”首长递烟过来,家旺摆摆手,说:“谢谢,我不会抽。”“不会抽也好,少了很多事,平时我也不抽”,首长说。首长问了家旺的一些情况和想法,家旺一一做了回答,并表达了对首长的谢意。首长说:“对你的情况,我是比较了解的,一个团干的嘛,知根知底,我很欣赏你的实干精神,还有谦虚好学、诚实正直、脚踏实地的作风,要说缺点嘛就是工作太认真,缺乏点灵活性,这其实是性格上的问题,需要做些调整,但你好像还同原来一样。你这次受伤,是个突发情况,但也与个性等因素有关,你说是吗?”家旺说是。大菊说他就是这么个人,那天晚上我反复同他交待了,要他注意安全,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说不会到前面去,不会有事,结果却到前面去了,而且被烧伤,还伤得那么重。家旺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抬头看了老婆一眼,不说话。首长说当时情况紧急,家旺靠前指挥,被火围困后撤退时走在最后,自己伤得最重,这是最感人的地方,立功的时候也主要考虑了这一点。“哦,一等功批下来了吧?”首长问。批下来了,家旺答。
几人吃着水果喝着茶,聊了一会天,气氛轻松下来。
“李家旺呀,我对你印象很深,军事政治包括文字功夫都不错,是个人才,本来早就盼你来了,但你到现在才来。”首长说。家旺的脸忽地红了,不知说什么好。大菊接口说,他就是太老实,生怕打扰首长,一直犹犹豫豫的,想来又没来,就这样耽搁下来了,这次还是我叫他才来的。家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
“没关系的,我知道家旺的为人,喜欢他才会盼他来,不来也是他的个性,我就喜欢他这个个性,不求天,不求地,一切靠自己,老实说,家旺如果不受伤,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唉……”,首长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轻叹了一声。嫂子插言说,成败天注定,祸福旦夕间,谁也料不到会有什么事,你看郭部长好好的,突然来一个车祸,还有张科长,你们团的刘处,突然就得癌,说走就走了,太叫人难受。现在也不知怎么了,事故、疾病那么多,躲都躲不过,唉,人啊别想那么多,活着就好,活一天就过好一天,那就是福。大菊说,是是,嫂子说的对,他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家旺说,谢谢首长和嫂子关心,我天性乐观,能够从实际出发,不会想不通的,身体受了伤,事业受了影响,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我能正确面对,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够有今天,也算不错了,我努力了,我不后悔,知足常乐。首长说,你们能这样想,很好,我是将实话讲给你们听,不是要给你们添烦恼,心态一定要调整好,面对现实,着眼长远,过好每一天日子,还要把孩子培养好。家旺点头,大菊说是。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闷着头不说话,不知想了些什么,一进家门,还没落座,大菊便忍不住问:感觉怎样?家旺说没想到郑部长这么直率,人这么好。大菊说是的,我也没想到。家旺说东北人嘛,大多比较豪爽的。大菊说如果早点去找他,就好了。
“什么意思?”家旺问。
“他对你印象这么好,你要是早点拉着他,也许早就上去了,哪里用得着去学习,甚至根本就不会受伤!”大菊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度。
“那也说不定,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他对我印象好,那么多领导,我怎么拉得过来?”家旺不服,还在找理由为自己辩护。
“你就是个木瓜脑袋,像牛一样只知道闷头干活,不会抬头看路,其实那时候早就有传言说你要入团了,我当时提醒过你,问要不要找找人拉拉关系,你说不要,还训斥我,跟我讲大道理,说什么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什么好处都想得,当两年正营就想入团,怎么可能,说你还不高兴,你要是当时听了我的,不去上学,去找找人,会有今天吗?”大菊突然生气了,瞪着眼睛训斥家旺,家旺满脸通红,梗着脖子欲要还嘴,忽然想起首长那句话,“缺点嘛就是工作太认真,缺乏点灵活性,……但你好像还同原来一样。”家旺嘴巴张了张,气势突然矮下来,长叹一声不说话。他知道妻子讲得有道理,时代不同了,环境改变了,应该与时俱进,不可墨守成规,首长其实也是在点醒他,如果早些听到这句话说好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说了吧,没话讲了吧,要你气死了,放起这么好的关系不会用,提醒你还不听,还要同我争辩,也只有我,才受得了你”。大菊嘴巴翕动着,像和尚念经,没完没了,家旺没了脾气,干脆低了头,闭了眼,由她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