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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沉郁的梅冷城

为着一个愚蠢的守卫兵被暗算,也许是再微小些的原因吧,以致梅冷在防御上偶然失手的事,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保卫队有着克服一切骚乱的能力,经过了一场恶战之后,暴徒们趁着夜里来,又趁着夜里走了。

但是,保卫队还有着不能不严重地加以研办的事。

保卫队宣布了一连三天的戒严令,把梅冷的四关口都封锁住了。人们只可以从外面走进城里,却不准从城里放出一个——这唯一的任务,是搜捕在城里作着潜伏工作的叛党。

注意力的集中点,在于×军袭城的时候,城里发现的一颗炸弹。

炸弹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爆炸了。

爆炸,除却在那街道上深深地挖成了一个窟窿之外,它似乎着重于一种无谓的忿恨的发泄,理发店的玻璃窗,给震裂得像不懂得爱惜精力的小孩子拿着铁锤儿细心地一片片去锤成的一样。

于是,一切成为臆测中的事了。

那最简单,最易于给抓在手心里的线索是:第一,对于这炸弹爆发后的更严重的事态的继起之假定。其次呢:投掷炸弹的人之必为×军的内应,那是毫无疑义的了。并且,最可注目的是那理发店里的理发匠。马可勃,那理发匠是最初受审问的一个了。

马可勃是一个刚刚学会理发的小孩子。他的父亲在通行外洋的大轮船里当水手,常常隔了很久才回来一次,母亲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马可勃给寄养在一位亲戚的家里,不久,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他的父亲在船上失事的噩耗。从这时候起,马可勃给亲戚赶开去。

他在田野上糊涂地乱跑,学会了用竹蔑片子编成的有着葫芦嘴的小篮子去小河边捞鱼的事。

有一次,天刚刚下过了大雨,马可勃偶然经过一个满装着春水的池塘的岸畔。

太阳透过低低的薄雾射出了新的光辉,水银一样披泻在那蒙茸、碧绿、带着水影的禾苗上。青蛙儿啯咯、啯咯异声同调地唱着它们的歌曲,弹着天生口吃的舌头,不怕千遍万遍的重复。

马可勃远远地望见了:那边,在一条田径和另一条田径之间流着一条小小的沟渠,沟渠里露出了一个人头。马可勃所看到的是梅冷的中年以上的农人,喜在后脑上留着的一排短发。当那人偶然回转头来,发现了马可勃正从这边向着他走去的时候,他张开着嘴巴(他一定遭遇了什么怪异的事),并且,他显然对着马可勃呼救。可是马可勃的耳朵给蛙声吵坏了,一点也听不出什么。

那人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一件给雨水淋得湿透的薄薄的破衬衣,像街市里的墙壁上胶着的广告纸一样,胶住了他的紫黑色的皮肤。从他那痛苦的脸相上,马可勃所受的刺激,突然的叫那小小的心灵向着最伟大最成熟的方面扩展开去。

马可勃于是高高的站立在那小沟渠的堤岸上。

“啊,你可不是受了伤?”

马可勃这当儿的胸腔里装着光亮的灵魂,他快活极了,对着那人居高临下的发问着。

那人依然张开了嘴巴,但是,一点儿也没有效果,他用着最忍耐的声音低低地呻吟着。马可勃始终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看着那人伸出了一只手。

“对啦!”

马可勃暗暗的点着头,在一束禾苗的脚胫下拾起了一顶给浸得快要化掉了的帽子。

并且,这样的时间是一霎眼也不能迟缓的,他依照着那人的无声的吩咐,在那湿帽子的夹布里找出了一包类似炭灰一样的药物,丢进那人的嘴巴里。

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活跃地挣扎起来了。有一条很大的箫子蛇在他的手里给抓着,翻出了白色的肚皮,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半空里卷旋着。

经过了这件事,马可勃依着成年人的行径结识了那怪异的家伙,就是那个幸而让他救活了起来的捉蛇人。

不久,那捉蛇人却又让一条最毒的毒蛇咬死了。

马可勃,于是,重又退下来从成年人变成了小孩子,到一个村庄里去给人家牧马。

但是马可勃始终得不到一个安息的地方,主人没有留给他一点儿的情面,因为他突然变成了冒冒失失的样子,在马尾上点着了火,把马尾烧掉了。

当他做了理发匠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的成就,因为他鄙视着理发这一行业,他用自己积下来的钱买了好些把凿子和小刀,要去学习雕刻。

关于雕刻他听过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的好处,在于说这故事的人不在了,不晓得是从谁人的嘴里传下来的。他希望这故事能够在世上绝了迹,那么,他将变成了这故事里的人物,希望着这故事的再演。

马可勃于是游荡在他的神妙的幻觉中了。

但是,他天生着一副忠实的脸孔;他勤于做事,肯于受付托;从他的嘴里最容易得到答应。

马可勃在军法处受审问的时候,他变得越发驯良了,像是听从着理发店的师父师兄们杂乱的叫唤声,一下子扫地、一下子拿刷子般的,那小小的脑袋忙碌地转动着;站在检察官的面前装着不曾听见或者不曾觉察的傻头傻脑的样子,于是成了一件顶难的难事。

“这样的吗?那样的吗?还是……”

检察官的发问像锋利的剑尖一样尾随着他的口供,紧紧的追踪着。

“是的!”马可勃的心里,有着一条长长的退路,这退路恐怕是和那雕刻的故事,也有点儿关系的,“…炸弹,什么呀!唵,是的,这炸弹……是那个挑夫契米多里,他从别处带给我的,我知道这件事……”

从那一百几十个囚徒群中,契米多里,他被提到军法处来了。

听说这个人曾经拒捕,他的左手在和保卫队挣扎的时候给砍断了。他的妻曾经结识了一个牧师,在牧师那边知道了一种止痛药,那是所有的止痛药中最能止痛的一种,契米多里的创口一点儿也不要紧,有着这样的药在敷着。

他原本就长得强壮而且高大,两条裤筒高高的卷在大腿上,一对巨粗的脚胫像弯弯的刀板一般,朝着相反的方向牢固地分站着。为着身上失了许多血,这下子他的神情变得有点儿憔悴了。

契米多里是梅冷城里的人,为梅冷和海隆两地间的商号输送货物的一个挑夫。

从海隆到梅冷,没有河流也没有铁道,只有一条峻险的山路,要流转彼此的货物,挑夫,这就是独一无二的交通利器。

契米多里走在从梅冷出发的挑夫群中,和平常时候一样,在正午以前到达了海隆。他们把货物分送给许多商号,再又从许多商号中接受了向梅冷方面输去的货物之后,依例是聚集在一间馆子里,解下了自己带来的干粮,没有带干粮的便吩咐店伙做几个黑面团。

契米多里有着别的任务。他连中饭也不在这里吃了。这一天,一走进了海隆,便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契米多里哪里去了呢?

自己只管照料着自己的人们恐怕不会这样问。

这样,契米多里在一点儿也不受注意的时间里做完了许多事。

现在,他是可以回去的了。

但是,他必须把时间拖延下来。譬如往常回来的时间是在下午一点,那末这一次就必须拖延到两点,最好还是在两点以后,这样,在路上,他可以躲开了他的同伴们,避免许多无谓的阻梗,他们已经到了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一条小山溪,在那坚凝,峭厉的山谷里苦苦地挣扎着,幸而打通了一条小小的门径,冷冷朗朗,发出悠闲轻逸的笑声。

从海隆到梅冷的山路,逶迤沿着那小山溪的岸畔走,小蛇儿似的,胆怯而又诡谲地,忽而,爬上了那挂着威吓的面孔的石堆,忽而,穿过那为长长的红脚草所掩没的小石桥。两边,高高的山峰,用着各种各样可惊的姿势,人对那小山溪所流过的地方俯瞰着,而且无宁说是寻觅着。

契米多里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的喘着气,在一处有着野槐的浓荫的路旁歇息下来。他像一只吃人的野兽,在未曾把人攫在手里之前,却反而躲避起来了,简直有点儿怕见人。

但是这当儿,路上走过了一个戴着第一号大草帽,有点儿像大商号的出海一样的人,接着是两个抬着空轿子的轿夫……契米多里倾斜着上身站立着,吐了一嘴口沫,变换脚胫的姿势,这样的动作都似乎给予了可疑的材料,而他所干的事就要毫无隐匿的败露了!

契米多里的经过是良好的,过了一会,他爬上一株高树去作一回了望,知道附近至少是半里之内再也没有一个过路人。契米多里于是把两条指头夹着拿进嘴里,用力的一吹,发出了哨子一样的尖锐的声音,接着,从那树林里爬出了一个人。这人是谁呢?契米多里不认识,但是他所认识的不是人的面孔,却是一种共通的讯号。

契米多里终于说出了,这是超过了一切的忍耐力的肉体的痛苦迫着他说的。他给倒吊在半空中,有三条夹着铅线绞成的皮鞭子在他的给脱得赤条条的身上交替地抽打着。他晕了过去,又给用冷水喷醒来,另外,在那断臂膊的伤口敷着的药给扔掉了,换上了一包盐,在腌着。

契米多里怪声地叫着。

“…炸……炸弹……是从那……那人(从树林里出来的那人)的手里交给我的……”

契米多里鼓着他那将近死去的活力说。

“马可勃,”检察官回转头,有条不紊地呼着那小孩子的名字,“契米多里把炸弹运来了,放在你们的店子里,等到那一夜,×军在城外开枪的时候哪……喂,马可勃,你害怕着什么呢?你说吧!你就把那炸弹交给别人,不,那显然是你自己动手掷,真的,你一定连炸弹一离手就立即爆发的事还是不大懂的,是这样的吗?”

但是马可勃摇荡着他的小小的脑袋。

“不是的,”他辩白着,“有一个人,他来得慢了一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子,上面有着×军的首领的签名,从我的手里,他把那炸弹取去了!什么?喔,这个人的名字是记得的,他叫作克林堡……”

这样,事态就突然的转变严重了。

检察官双手放在台面上,互相地盘弄着指头,对于马可勃的话装作不曾听见。

“什么?你说的是谁呢?”

马可勃睁大着眼,但是,他立即镇静下来了,他回答得更加确凿而且有力。

“谁?就是克林堡呀!”

保卫队的总队长,华特洛夫斯基,他是有着一位名叫克林堡的弟弟的。

检察官沉默下来了。他回转头,对着和他并排坐着的总队长望了望。

华特洛夫斯基一只手握着指挥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左胸上挂着的一排精巧的勋章儿,摇摇荡荡,刺眼地闪烁着。

华特洛夫斯基隔壁是军法处长,他年纪老了,头上披着光亮的银发,曲着背脊,喀!喀!一声两声,为着要调剂这突如其来的寂寞,他谨慎地适当地咳嗽着。

华特洛夫斯基于是耸着那高大强壮的身躯站立起来。一对严峻的眼睛,经那高高突起的胸脯向下直视着马可勃。

马可勃颤抖着。

华特洛夫斯基作着简短的语句怒吼:“你说什么人?什么人叫克林堡?你发疯了!”

马可勃正想重又说出克林堡的名字,但是华特洛夫斯基已经挥起了他的皮靴尖,马可勃的屁股重重地倒撞在审判所最中央的一块红砖上,哼的一声,像小孩子在梦中时叫了出来的声音一样。

克林堡是一个年少而且精干的面包师。他还不曾结婚,可是很早就成长了,他的上颚茁发着一根根的粗硬的英俊的胡子。他不善于应用他的强健的体格,那突挺着的胸脯不肯让它张得更挺,那高高的肩峰不肯让它张得更高,并且,克林堡在刚刚发育的时候就有着这么的一种奇异的想头,他觉得自己在空间里占去的位置太多了,一个人这样的长大起来似乎是未经允许而应受干涉的一般。克林堡想极力的把自己的身材缩小,但是不行,只是把背脊弄得有点儿驼罢了。

克林堡的父亲是马福兰的村长,当他的大儿子华特洛夫斯基还不曾在梅冷当总队长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很早就出名了。

约翰逊·鲍克罗(那村长的名字)的祖先是远自热带迁来的,所以,他不但是虔诚的耶和华的信徒,而且有着很深的释迦牟尼的气味。他进了高等学校。他说他的信仰是和生物学也有着密切互通的关系的。从生物学出发,他主张除了他自己,别的人都应该吃素。然而这样是不够说明他的为人的,他是一个怪异的人物,至少克林堡已经开始有着这种判断了。

有一次,一个小孩子捉到了一只鹭鸶,在村长的门口经过,给约翰逊·鲍克罗觉察了。

“你捉了它干什么用?岂不是要把它活活的弄死去吗?”

小孩子当为做出了大不了的反事,被严峻地诘问着。

“不……”小孩子惊异地回答,“我要把它带到梅冷去卖的,”为什么要到梅冷去呢?到梅冷去,为着卖一只鹭鸶,太远了呀!你卖给我好不好?

他把鹭鸶接在手上。

“什么价钱呀?”

他侧着颈脖,诡谲地对着那小孩子笑了笑。

“三个戈比就好了!”

“这样贱的吗?”

说着,一面把鸟脚上捆缚着的绳子解开来,双手高高的举着,一耸——那幸运的长脚鸟就远远的飞去了。

约翰逊·鲍克罗于是怪声地笑着。

他交给那小孩子六个戈比。

“那么,你回去的时候,就告诉你的母亲吧,我给了你多一倍的价钱了!”

卖鹭鸶的小孩子走后,约翰逊·鲍克罗带着克林堡踱出门外,避着猛烈的阳光,在菩提树的浓荫下站立着。顺着一片碧绿的田野眺望,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若隐若现的浮泛着一种奶白色的气体,疏荡地笼罩着那一线苍郁平淡的远山。约翰逊·鲍克罗的喜悦从放生了一只鹭鸶的事继续下来,他对着克林堡说了许多话,态度比什么时候都要和蔼些。他说的是关于从人类的道德出发,去想象一只鹭鸶之被杀戮是如何悲惨的那回事。

那时候,克林堡是比那个卖鹭鸶的小孩子还要小,他好奇地发问着:“要是那鹭鸶给杀死了,它的同伴会发传单,宣言,把消息告诉别的同伴们不呢?”

“对啦,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是关于反抗,暴动这一类的事情的吧?”

约翰逊·鲍克罗突然觉察了自己的优美的思维受了妨害。“克林堡呵,”他的眉头有点儿蹙着,“你每一天都跟着我走,但是你说的话却不是我所教给你的。在路上碰见先生的时候你对着他鞠躬没有呢?我说的话你总得记住,还有你的哥哥华特洛夫斯基,他年纪比你大,学问和阅历都比你深,你也应该听听他的……”克林堡起初除却在心里预备着对父亲说什么话之外,没有觉察到别的事,但是一提起华特洛夫斯基他就有点儿恼怒。有一次,克林堡给嫂嫂带到一位警官的家里去赴宴会。那警官人倒很好,分给他许多朱古力糖,而且有着一个漂亮的儿子,他穿着黄灰色的特别制服,头发剪着威猛的陆军式,手里不时的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刀——不,那小刀上附带着的一把锉子,在锉着……那警官用粗硬的指头,像铁钳儿般的钳着克林堡的颞颥骨,钳得很痛,一面对克林堡发问:“你是华特洛夫斯基的令弟吗?”

这样一连问了三遍,那钳在颞颥骨上的铁钳儿没有放掉。克林堡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警官哈哈的大笑了一阵,随后就走到别的看不着的地方去了。

克林堡的嫂嫂突着双眼迫视着克林堡。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

华特洛夫斯基严重地叫克林堡来到他的面前,但是他突然的在心里忆起了别的急于要办的事,于是踏着阔步子走开去了,连看也不看克林堡一眼。

克林堡准备着受鞭挞,不想所得到的侮辱比鞭挞还要重。

华特洛夫斯基养着一匹雄伟的白马,并且,请了一个年轻的马伕。

华特洛夫斯基对克林堡说:“马伕正要牵马到草场上去了,你跟着他吧,你必须时时刻刻的看住他的手,我的那匹马的身上,有一个地方(到底什么地方克林堡没有听清楚)是他的手所不能摸的……”

克林堡和马伕,一块儿在一座古墓的祭台上坐着,听着马伕讲故事,让那匹马系在石柱上,高举着长长的颈脖在望天。

马伕说的仿佛是一只鸡,不然就是一只野狐;他说那只野狐诈死,在什么地方碰见一只狗,又怎样的穿着女人的绣花裙子,假装一个爱哭的女人……克林堡的思索力常常走在那故事的前头,他觉得只有马伕的话是他所爱听的。

后来克林堡长大了,华特洛夫斯基叫他进保卫队里去受训练,但是他不肯,而且,凡是华特洛夫斯基所鄙视的人,都成为他的朋友。他有着抗拒华特洛夫斯基的能力。他宁愿在一间酒楼里,当一个面包师。

大搜捕的头一天,克林堡和他们同一间酒楼的工人一起被缚。但是他和华特洛夫斯基做兄弟有一点儿益处,那就是,只要他肯提起华特洛夫斯基的名字,每一个保卫队都可以决定把他释放。

晚上,华特洛夫斯基使人带了一条纸条子到克林堡的酒楼里,叫克林堡跟着一同去。

华特洛夫斯基和他的女人在用晚饭的时候,克林堡进来了。

嫂嫂道着晚安,克林堡冷淡地回答着。

这房子充满着新的桐油的气味,堆积着许许多多的新用具,在一个贵妇人的眼里,这是一部最丰富的书,她要指给许许多多的客人们看,千遍万遍的背诵着它们的价目,它们的新鲜名字和远远近近的出处。

克林堡随手翻着报纸,他觉得在这房子里坐着已经太久,他不能不对着哥哥发问到底有什么事。

华特洛夫斯基趁他的女人进厨房里去的时候,他对克林堡作了一个手势,叫克林堡先到他的寝室里去。

随后,他带来了许多水果,叫克林堡一同吃。

他和善地吩咐着克林堡,仿佛已经重新开拓了一个天地,这天地是值得克林堡进去参观一下的。

克林堡没有表示。

但是,华特洛夫斯基已经对克林堡说过了:表示和不表示都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克林堡为着一夜没有睡得着,正沉没在酸痛晕疲中,突然有许多人涌进酒楼里,把他从床铺上揪下来,拉到街道上,街道上的人成千成万地拥挤着,克林堡在群众的殴打下找不着半点掩护,脸孔变成了青黑,张开着的嘴巴,喊不出声来,只是在肠肚里最深的地方“呃呃”的哼着。

墙壁上的布告已经预先贴出了。

今天,有一百七十二个参加叛乱的罪犯给处决死刑。

有着华特洛夫斯基的亲弟克林堡在作证明。克林堡是叛党的主要负责者,但是他自首了。

如今在和克林堡为难的是那一百七十二个的亲属,他们要为他们可悲的被难者向克林堡索命,分吃克林堡的肉。

克林堡的耳朵还是有点儿清醒的。

那边,远远的响着震人心脾的号声,一百七十二个囚徒排着长长的行列,像两枝青竹夹着一技柳条的篱笆般给一连保卫队夹在中间。总队长华特洛夫斯基骑着他的雄健的白马殿在背后。慢慢的,这行列分开了那拥挤着的人群,在克林堡所站立的街道上直伸而过。

克林堡双手抱着痛苦的头,有无数只绝命的手在对他挥舞着。

要是克林堡还有一件事应该做,那便是牺牲了他自己,救回那一百七十二个。

克林堡于是向着那相距不远的行列奔去,他摆动着双手在群众的重围中打开了他的路。

克林堡一只手揪住了华特洛夫斯基的白马的头辔,一只手高举着。他对着前头的行列高喊:“停止!停止!”

华特洛夫斯基以为遇到刺客,立即拔出了他的手枪。他对着克林堡的面孔眈视了一分钟之久……

群众的声音太嘈杂了,克林堡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

克林堡当着群众的面前质问华特洛夫斯基:那一百七十二个给定了死罪,到底是谁人去作证明。

华特洛夫斯基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他命令保卫队驱散了群众之后,随即把克林堡捆缚了,给五个保卫队送回家里去。

因为,他说:“克林堡今日得了疯狂的病症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保卫队便枪决了那一百七十二个。

(选自《沉郁的梅冷城》,1935年9月,上海天马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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