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说宋婆站在身后,我妈当即回过头去。
哪里有什么宋婆,屋子里除了我们俩,谁都没有。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响起,我脸上热辣辣地疼起来。
“不许胡闹!”我母怒瞪着眼睛,冲我大声吼起来。
这时,一阵风把房门吹开,门板相互碰撞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这阵风来的非常奇怪,我家的门是厚实的黄花梨,从我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一扇门没有100斤,也有50斤重了,别说是风,就是六七岁的我推起来都需要使出浑身力气。而且就就在刚刚,还是一丝风都没有,现在却被吹的四敞大开,彼此碰撞。
而门板被风吹开的事儿,在我们家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母亲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我,两人对视不语,却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那天入夜之前,我母亲把炉灶里的灰掏出来一小筐,沿着我们家的院门齐刷刷的撒了下去,像一条水坝一样,把院子和外面拦截开。又用做饭的铲子从被烧黑的锅底上刮下来一层纯黑的灰,拿手沾着涂在我的脑门上。
锅底灰很神奇,平时扔在炉灶底下看起来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在药材中被称为百草霜,能治百病。在驱邪避鬼的法器中又叫火龙,据说是纯阳之火练成的,像朱砂一样可以辟邪。
这一夜,我母亲睡的辗转反侧,时不时地起来看看我。
我害怕的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宋婆站在我家门口时,那张苍白毫无生气的脸。更不敢睁开眼睛,怕我母亲看到又会摇头、叹气。
一整夜,仿佛过的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第二天天刚亮,我母亲就起来了,看到门口用炉灰画出的“水坝”和昨天没有什么分别,又看到我一夜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以为这件事情,终于可以告于段落。
然而她并不知道,宋婆死后,她的亡魂一直出现在我眼前。
在佛教中,杀生是重罪,自杀更是重罪中的重罪。所以自杀的人亡魂得不到安息,会留在世间重复着自己临死前的情形。
这是一种惩罚。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背着累世前生的罪业,今生不偿还完毕,是不能说走就走的。而自杀的人显然违背天道,提前结束了这一生,欠下的债,就需要亡魂来偿还。
也许是因为亡魂还有余债,也许是因为自杀并非宋婆的本意,总之,她的亡魂始终留在村子里。
我时常能在傍晚的时候,看到她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闲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一天傍晚,我在跟小伙伴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扮八路军,他们扮共产党,追着打着就奔着宋婆家的方向去了。远远地,我又看到宋婆挪腾着瘦骨嶙峋的身体慢慢闲晃,嘴里好像还嘟囔着说些什么。
小伙伴们一阵风似得嬉闹着从她身边跑过,双方却完全无视另一方。
我急刹车停住脚步,想掉个头从宋婆眼前绕过去。刚要转身,肩膀却被人一把抓住。
一回头,原本距离几十米远送婆却突然蹿到了我眼前,用一双毫无光泽的眼睛看着我,那张干瘪的脸,像一个经历了风化千年的石像。那双眼睛像是两个黑洞,完全没有交点。
乌黑乌黑的空洞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
“三一呀,我找不到家了。”
我吓的大气不敢出,哪敢回答她。
见我不答话,她又说“三一呀,宋婆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你把宋婆带回家吧,我都逛了好久了,就是怎么也找不见家在哪儿,人老了不中用啦。天快黑了,幺崽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家给他做饭。”
宋婆说着话,手始终抓着我的肩膀。被她抓住的左肩阵阵彻骨的冰凉,从衣服渗透到皮肤,又从皮肤渗透到骨头里。
我只好哭丧着脸带着她往前走,心想顺着她吧,谁知道她一生气会不会变得长牙五爪,鲜血淋漓?
我在前头走着,宋婆跟在后面。
小伙伴们呼啦啦从前面迎头跑上来,又从我身边跑过去,像是没见到我一样。仿佛我们之间隔着某种东西,让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
我想冲他们喊话,引起注意,找人搭救。但身体僵硬的连嘴都张不开,只有乖乖顺从的份。
好不容易到了宋婆家门口,我站住脚,用手指了指她家大门,回过头去看了看她。
宋婆站在原地踌躇不前,怀疑地摇了摇头。“这不是我家,我家门上没贴门神。”
我四下瞅了瞅。哪有什么门神?
老旧的木门上,只有黑色的漆,时间久了黑漆也剥落下来,一块儿有一块儿无,破败的厉害。两扇门板上一边贴了一块细长的白纸。那是村里的习俗,去世的人家都要在门上贴上白纸,一方面对故人以示哀悼,另一方面也是提醒外人,这家里有人去世,红煞、喜煞都要避开,以免反冲。
我还在左右巡视着,想找到宋婆说的门神,一不留神,身体斜歪了一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了重心,却发现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她家的大门。
我瞬间惊出了一身汗。
这个大门在我心里是个禁地,自从看到宋婆身后跟着的“小鬼儿”们,我就再也不敢跨入半步。这下好了,不但跨进去了,还是当着死去宋婆的面跨进去的。我赶紧回头看宋婆的反应,以为这是她设的圈套,没准她正等着我进这个套里,好变化成血盆大口冲我扑上来。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的宋婆早已毫无踪影。
一瞬间,我像从梦魇中惊醒一样“哇”地一声哭出来,飞奔着朝自己家跑去。
回到家里,我一头扑进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怀里,把经历的事儿跟她说了一遍。我母亲二话没说,抄起菜刀就往外走,眼神看起来像是要去找谁拼命一样冰冷,愤怒。
她站在院门口,一手拿着菜刀,一手叉着腰冲着外面空无一人的道路破口大骂起来,完全没有了她平时娴静、温柔的样子,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护犊子的母兽,凶狠、残暴。
一阵怒骂响彻了半个村子。
“送老太太,我们武家跟你处了几十年的邻居,你老人家别给脸不要脸,没事儿老来找我们家三一,三一人小,你吓他一回嫌不够,想把他吓死吗?你自己怎么死的自己不知道?还嫌亏?还想找个垫背的?你个老了死了还不消停的死老太婆,我今天就告诉你,你要是再敢出来祸害我们家三一,我就一把火烧了你家房子,撅了你的坟,连窝都不给你留……”
我母亲越骂越凶,越骂情绪越激动,骂着骂着竟然拎着菜刀冲进了宋婆的家里。我跟着她屁股后面颠颠地也进了宋婆的家。
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当”的一脆响。是金属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碰撞声。
我慌忙跑进屋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刚一进门就被脚下的东西拌了个狗吃屎,我定了定神,向黑魆魆的屋里看去,映入眼帘的情景,让我不由自主地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