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嫚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扃。
妙玉可当得这种交情吗?这可不更像黛玉吗?我们又试读郭琇参劾高士奇的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凡督抚藩臬道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乡员,皆王鸿绪等为之居停哄骗而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然而人之肯为贿赂者,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为撞骗,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门路真。……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然官从何来?非侵国帑,即剥民膏。夫以国帑民膏而填无厌之谿壑,是士奇等真国之蠹而民之贼也。……(《清史馆本传》,《耆献类徵》六十)
宝钗可当得这种罪名吗?这可不更像凤姐吗?我举这些例的用意是要说明这种附会完全是主观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无益的。钱静方先生说的好:"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二)
我现在要忠告诸位爱读《红楼梦》的人:"我们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必须先打破这种种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
其实做《红楼梦》的考证,尽可以不用那种附会的法子。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我们先从"著者"一个问题下手。
本书第一回说这书原稿是空空道人从一块石头上抄写下来的,故名《石头记》;后来空空道人改名情僧,遂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为《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第百二十回又提起曹雪芹传授此书的缘由。大概"石头"与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托的缘起,故当时的人多认这书是曹雪芹做的。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二中有一条说:
康熙间,曹練亭(練当作楝)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鹤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
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我斋读而羡之(坊间刻本无此七字)。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此四字坊间刻本作"雪芹赠云",今据原刻本改正。)
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
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红楼梦》的旁证材料,要算这一条为最早。近人征引此条,每不全录。他们对于此条的重要,也多不曾完全懂得。这一条纪载的重要,凡有几点:
(1)我们因此知道乾隆时的文人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
(2)此条说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儿子。(又《随园诗话》卷十六也说"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但此说实是错的,说详后。)
(3)此条说大观园即是后来的随园。
俞樾在《小浮梅闲话》里曾引此条的一小部分,又加一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