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蕊夫人的记忆中,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是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当然她的家人除外)。但因为这些记忆都发生在发育之前,所以她并不知道色迷迷的表情代表着什么。在她的记忆中,所有的女人看到她都是一幅鄙夷加忿恨的表情(当然她的家人也不例外)。对这幅表情的意思她倒是明白的,因为她也是女人嘛。然后,花蕊夫人很自然的把两幅表情的含义等同了起来,因为确实有共同的地方,就是看了之后都不喜欢。这样一来,花蕊夫人就找到了总也嫁不出去的原因—原来男人都讨厌我啊。花蕊夫人觉得男人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她的家人从没说过她好看,因为她的长相,全家都已经搬到山沟里了,还指望人家夸她漂亮的话,就太不厚道了。花蕊夫人想让自己变得漂亮,但又没人告诉她什么是漂亮,所以就只能拿身边已经出嫁的女人做参照。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如果她们不是比自己漂亮的话,为什么人家嫁出去了,自己还一个人呢?但花蕊夫人身边已经出嫁的女人只有奶妈、女佣之类的中老年妇女,全都面色黝黑身材臃肿,而且都有一双下垂的乳房。这样一来,她就只能认为男人们喜欢黑脸胖女人,而且必须要乳房下垂才行。花蕊夫人并没拿她的母亲做参照,这是因为她长得有点随母亲。她总觉得自己的母亲真够幸运的,长成这样还能嫁出去,而自己父亲的品位也太差了吧。
为了让自己变漂亮,花蕊夫人每天坚持做日光浴,太阳一出来就站在山顶上晒着。每顿饭只吃主食和肥肉,而且要吃到撑得受不了才行。为了拥有一双下垂的乳房,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拉着乳头使劲向下拽,并且坚持了好长时间。但努力和回报往往是没法比的,她的皮肤仍然白誓剔透,身材仍旧婀娜妩媚。除了乳头变得有点长之外,乳房还是坚挺饱满。这样一来,花蕊夫人对自己的长相彻底失去了信心,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丑八怪了。现在我们就可以得出答案了。花蕊夫人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起来,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没脸见人。选择用银丝锦缎包自己,除了因为那种布料的确结实,不会轻易撕破之外,还因为她觉得这种布料挺好看的。既然已经对容貌失去信心了,用点漂亮的布料也许可以稍稍填补一下缺失的自信吧。至于那幅嬉皮笑脸的银制面具,我想是因为她参照的人总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表情,还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挺难受的。
五
花蕊夫人把自己包在银丝锦缎里,也许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好看。我觉得对自己的长相,她还是应该有相当自信的。于是我就不得不对她把自己包起来的原因展开第二个想象。
在我的第二个想象里,花蕊夫人就是住在城市里的。我觉得她应该不太在意那些蜀国男人和女人的围观,而且自从把自己包起来之后,穷极无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对这点,花蕊夫人虽然暗自庆幸,但心里多少还有些失落。花蕊夫人的闺房里有一面大铜镜,整整占据了一面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经常把身上的银丝锦缎一层层褪下来,再摘掉面具,一丝不挂地站在铜卜镜前发呆。不时喃喃自语一句:“这么好的身子,也不知道便宜谁了?”有的时候看着镜子中赤裸的自一己,她甚至会默默流眼泪,但为什么哭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镜子里的自己,花蕊夫人总得来说是非常满意的,而且越看越顺眼。也有一些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还有一些小缺陷,并为此闷闷不乐好半天。她发现的缺陷很不固定,完全看心情好坏。比如有时希望自己的眼睛再大一些,或者下巴再尖一些,又或者乳房再饱满一些;有时又觉得自己的眼睛太大了,或者下巴太尖了,又或者乳房太坚挺了。在我看来,这么干纯属自己跟自己找别扭。又有一些时候,她会发现自己的小腹比昨天稍稍隆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使劲节食,每天睡觉前还要坚持做五十个仰卧起坐,直到认为自己恢复了原来的体态。每次这么做的时候,她心里都会有点委屈:“这么干到底是为谁啊?”
这里的“谁”绝不是特指某个男人,因为花蕊夫人还不曾为谁动心;也不是泛指所有男人,那不就成了花痴了吗。“谁”只存在于花蕊夫人的幻想中,而且对“谁”的定义是在不断修正的。
开始的时候,花蕊夫人觉得这个“谁”一定是个高大帅气的男人。(一说到高大帅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我既不高大也不帅,所以注定这辈子不能成为哪个女人的幻想对象。)这个男人还拥有阳光的笑容,一看到他微笑就心神俱醉不能自己。但她又想像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关注自己,对她的满腔热情总视而不见。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一方4面她觉得凭自己的长相,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把他的心笼络过来,只是自己不屑于这么干罢了。另一方:
面,她又想象自己已经为这个男人付出了所有,但都是偷偷的,可不能让他知道了。两种想法都让她,自怨自艾。在我看来,这也属于自己跟自己找别扭的范畴。就这样跟自己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花蕊夫人突然想明白了:“我这是凭什么啊!”
后来,花蕊夫人对这个“谁”进行了修正。他仍要高大帅气,这是必须的。还要特别有学问,特别懂得女人的心。其实也不必懂得所有女人的心,只要懂她一个人的就足够了。另外,他还要特别幽默,又能懂得她的幽默,他们俩一说话就能把彼此逗得咯咯嘎嘎乐个不停。这个男人总陪在花蕊夫人身边,不停地讨好她,但这种感觉又让她觉得有点讨厌,因为她又怀疑对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有感觉了。从感觉上讲,他更像她的朋友或哥哥。于是,花蕊夫人又不得不进行修正了。
花蕊夫人对这个“谁”进行了很多次修正。曾经有一次修正的结果是,高大帅气不重要,学问也不重要,疼不疼人还不重要,只要有钱就行了。这个结果让她羞愧不已,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产生这么市侩的念头。
每一次修正,花蕊夫人都觉得自己真的经历了,一次恋爱,并受到了一次伤害。因为要从心里彻底摆脱掉上一个“谁”,对她而言都是不舍的。而且在每个“谁”的身上,多少都有些上个“谁”的影子。修正的次数多了,她就自己身上已经千疮百孔,已经变得麻木了,甚至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爱情这回事了。在嫁给孟昶之前,花蕊夫人对这个“谁”最后!的修正是一他一定是个自己特别佩服的人,同时又得特别佩服自己才行。但什么才是自己佩服的,以及人家佩服自己什么,她还是说不清。总之,在她出嫁之前,这个“谁”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具体,而是变得不确定和不可琢磨了。在我看来,这个标准虽然不大实际,却很实在,总比必须高大帅气让我舒服。
现在我们对花蕊夫人把自己包起来这件事,又得出了第二个答案。她太在意自己和自己的感情,怕受到伤害,也是对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信心。至于那幅嬉皮笑脸的面具,我想是因为她不想把自己显得太高高在上,也是为了给自己和男人们一点鼓励吧。
六
现在我们该说说花蕊夫人和孟昶是怎么遇见的了。既然在我的想像里,花蕊夫人把自己包起来的原因有两个,那么他们的相遇也应该是两个版本才对。在我的第一个想象中,花蕊夫人住在山沟里,并且对自己的长相一点也没有自信。我们都知道花蕊夫人住在山沟里是件没办法的事。山沟里的日子了无生趣,而且她还觉得这种日子没个头。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看看书或写些诗词。她觉得自己的诗写得非常不赖,但这一点反而加倍了她的不自信。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诗写得不错的女人大多长得没脸见人。比如蔡文姬和谢道蕴,说她们相貌平平就已经是在夸她们了。诗人大多是优郁的。我也写过几首乱七八糟的诗,平时也总装模作样的显得自己很忧郁。因为我觉得忧郁是诗人不可或缺的特质之一,虽然我的诗不上档次,但至少可以在忧郁方面弥补些缺陷,也就是说我平时也总在自己找不痛快。花蕊夫人就不同了,她是真的忧郁。女人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时候,不优郁才怪呢。
花蕊夫人一直觉得自己嫁不出去,所以她一直都很优郁,直到有一天她的忧郁被一阵凄厉的嚎叫声打断,然后就嫁给了孟昶。
我们知道孟昶在物理学方面很有见解。在遇到花蕊夫人之前,他发现了声音的三要素以及声速不如光速快等等。然后他就想弄明白光速和声速到底有多快。既然声速比光速要慢一些,孟昶便决定先测量出声音的速度。
孟昶最先采用的测量方法是,让一个太监手里、拿一个炮仗,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鞭炮响了之后会有火光,看到了火光孟昶就开始计时,等他听到响声就停止计时。用太监和他之间的距离除以看到火光和听到响声之间的时间,就应该是声音的速度了。直到几个太监因为放炮把手炸伤了,孟昶才承认这个方法行不通。这倒不是他心疼太监,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个方法要求他和太监之间的距离必须足够远才行,否则火光和鞭炮声就会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来。还不能有障碍物,否则会挡住视线。而且当时没有秒表,孟昶只能用沙漏计时。但这样一来时间不能少于三秒,因为需要考虑自己的反应时间和沙漏的反应时间。因此孟租得出了结论,这个试验一定要在一个至少两三里地的空场才能进行,但在蜀国想找出两三里地的空场来确非易事,而且就算找出了这么大的空场来,孟昶也不一定有看到两里之外火光的眼神。
于是孟昶又想到了用回声法测量。具体的方法是,他跑到山沟里冲着山的方向嚷嚷。用他与山之间的距离,除以从开始嚷嚷到听到回声之间的时间,再乘以二,就应该是声音的速度了。孟昶觉得这个方法很可行,就带着几个太监去喊山了。
那天花蕊夫人正在家里优郁,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而且总也停不下来。我们知道那是孟昶在测量声速。嚎叫声是孟昶本人发出的,因为他觉得太监们对物理学没什么兴趣,所以做不到精准的计时。但由于计时的工具太简单了,所以他每次计算出的时间都不一样。为了能知道声音到底有多快,孟昶就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嚎叫,后来他的嗓子都有点沙哑了。
花蕊夫人被孟昶的嚎叫声烦得不行。开始的时候,花蕊夫人并没有认为这种声音是人发出来的,因为正常人根本就不会这么干。所以花蕊夫人除了烦躁之外还有点害怕。听了半天,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声音的确是人发出来的,因为动物不会这么无聊,声音也没这么难听。然后她的害怕就变成了好奇和愤怒。于是,花蕊夫人决定去看看到底是哪个讨厌鬼在干这么无聊的事:“我这暴脾气,欺负人不能没完没了吧!”
孟昶扯着脖子冲着大山一声又一声的嚷嚷,每嚷一声都把手里的沙漏倒过来计时,接着又伸着脖子去听回声,听到后再把手里的沙漏放平,然后还要去数沙子。这套动作他做得娴熟无比,因为从早上到中午已经做了几百上千次了。这么干虽然很累,但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正当孟昶喊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突然被对面山上的一个大亮点晃得头晕眼花。
就晃孟昶这件事而言,花蕊夫人实在有点委屈。
她虽然被孟昶的嚎叫弄得心烦意乱,但并没有想过报复。银丝锦缎虽然是有反光的效果,但她从没想用这种效果去伤害谁。但孟昶并不这么看,他认为花蕊夫人就是在存心给他捣乱,于是他让手下的太监们把花蕊夫人抓到了他面前。
七
在我的第二个想象里,花蕊夫人住在城里,并且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自己。
终于有人把花蕊夫人是天下第一美女的事告诉孟昶了,但孟昶听了之后并没在意,因为他正全身心的进行科学研究呢。在我的第二个想象里,孟租户;在进行什么科学研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研究就要全身心的投人。你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希望他太聪明的缘故。这可把告诉孟昶的人急得不行,于是他每天不间断地向孟昶絮叨这件事,直到孟昶也想见见花蕊夫人为止。告诉孟昶这件事的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个太监。他告诉孟昶这件事完全是出于私心。因为孟昶每天都在全身心研究学术上的问题,所以没时间去写淫辞滥调,这样一来成都的妓院就遭了殃。漂客们每次去妓院都只能听老歌,因此他们就认为老鸭和歌妓是在敷衍他们,敷衍就有瞧不起的意思,让妓女瞧不起可是件比什么都丢人的事了,因此漂客们每次去妓院都弄得自己非常义愤填膺和悲愤。谁也不愿意用义愤、填膺和悲愤的心情和女人上床,而且用这样的心情上床的结果,很可能让妓女更瞧不起,所以成都的妓院就渐渐门庭冷落了。老鸨们为了搞到孟昶的新诗,就去逼太监。而且有的老鸨之前为了拿到第一手的诗稿,还付给了太监定金。现在收了定金的太监交不出货来,也只有干着急的份。有几个自认为才思敏捷的太监自己胡诌了几首情诗,但拿给老鸨们一看就被一顿乱棍打了回来。因为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这诗写得也太没有生活了吧。太监们只能每天向孟昶絮叨花蕊夫人的美貌,他们觉得只要把孟昶的心思从科学研究拉回到女人的身上,就还能继续写出淫诗来。就这样,孟昶在太监们的絮叨之下终于想见见花蕊夫人了,毕竟“食色性也”嘛。而且他正被科学研究搞得头痛呢,找个女人换换脑子也不失为一种调济。于是,太监们欢天喜地的把花蕊夫人领进了孟昶的皇宫。
太监们把花蕊夫人领进皇宫的时候,她依然被银丝锦缎紧紧包裹着,脸上依然带着银制的嬉皮笑脸的面具。其实太监们也想让她穿得正常点,但花蕊夫人死活不同意。依照她的意思,如果太监们不同意她这身打扮出门的话,她宁可一头碰死在自家的大门上。花蕊夫人是这么想的:上赶着去见一个男人已经够没面子的了,总得让人家留点尊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