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周末,我替潘安陪床。大叔随走,新病号就来了,新病号被护士用病床车推着,床上挂着吊瓶。我连忙把病房的两扇门都打开,起身时顺便看了一眼即将和老太太同屋而住的这个人,心里轰的一声炸了个响雷:报应来了!
那张在我脸前晃了十几年的脸,那张和我宝贝丫头酷似的脸,此刻正仰面朝天,闭着眼躺在病床上。跟在后头的,应该是他的亲老婆了,第一次正面相看,幽黑的脸,鼻梁没长足,只好把两只鼻孔朝天晒着,嘴巴是凸出来的,一张嘴全是猩红的牙花子,这让我想起小学课本上的教诲:人是从某种动物进化来的,而且有的人可能进化得急了些,少蜕了几层皮,少换了几块骨。我扭过头来,勉强逼自己咽口唾沫,心里恨恨地骂:如此品味的男人,叶知秋啊叶知秋,你当年居然、你居然就能倒贴钱嫁给他,你******真是瞎了狗眼!
等这位安顿好,那女的出去了。我背着他坐在老太太的病床前,此刻他得了什么病,严重与否,是死是活,与我毫不相干,甚至,不如前面那个大叔会更让我关心一点。
但是我不能老这么坐着,我得出去给老太太倒尿盆。老太太在里面靠窗的病床,我进屋必然要经过他,我又不能面向墙壁把自己变成螃蟹和爬墙虎,病房也不是你自己的。
所以,无可避免,正面遭遇。进门时我看他一眼,有时候,你越想躲一个人就越会不自主地去看他。他睁着两个眼望着屋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可能是感到了我对他的注意,也不自觉地看我一眼,看得出来他微微震了一下,接着恢复原状。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倒霉的样子展示给别人,尤其是这个“别人”是他费尽心机抛弃的前妻!
叶知秋何许人也,识大体顾大局,不能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万一他受什么刺激一命乌乎那个进化得比较急的娘们儿守了寡,哪里还有这么伟大的男人来拯救她。悲天悯人的我,只能放下尿盆,对他适度地表示一下关切:“怎么了?”接着看看他床头的病号牌:冠心。进这科的谁不是冠心,等于什么也没说。
他不说话,但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苦笑。他对我应该没有恨,当年是我放了他,这么多年我自己带着女儿过着无比幸福欢乐的日子从来没打扰他和那娘们儿的幸福生活。但他显然也不愿意跟我说话。我转身去了护士站,以亲属的名义,要来他的病历,到医生办公室问病情。医生的白大褂上漆着某县医院的红字,是上市医院来学习的,操着当地的土话给我解释每一个术语,态度无比的诚恳和热情:“根据心电图,病人有心肌梗死并伴心衰,需要进一步检查后确定下一步治疗方案,他这种情况相当危险,能抢救过来很不错,现在病人需要绝对卧床。”
原来是差点死了,怪不得不说话。我回病房时那娘们已经回来了,床前多了个小男孩,十岁左右,瘦小,模样就是床上的冠心病人和他床前的娘们揉在一块再拍拍烘烘然后掏出来的样子,揉恰到好处,看样他爹娘在捏巴他的时候下了一番功夫,两个人都像又都不像,却一点也看不到我女儿的影子了。
曾经,我对女儿说:“你可能有一个亲弟弟,要不要去看看他?”
女儿断然说:“不!”
我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以后你在这世界上有这么个弟弟,也有个照应。”
女儿说:“我不需要!”
怎样的绝情,才能换来这样的决绝?我心惊了,从此再不提起。
这男孩确实是带着那冠心病人的影子,不需要做鉴定,我也没有兴趣,真的假的,与我毫不相干。看看他们放在床头柜上的饭,肉炒什么肉炒什么,一副朱六酒肉臭的架式。我就知道了他这病的来头,这娘们是想第二春了,原来克夫的在这儿。
晚上回家,潘安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说:“你待说什么说就是了,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干嘛。”潘安问:“那床的病人是他吗?”他是个有心的人,一定是看了病号牌,看到了那个名字。我家里很多东西上留着他的名字,户口本原来的户主是他,后来迁走时,户籍警只是把他的名字划掉了,把我的顺势替补上来。还有原来的购房合同,还有一些书本,等等等等,潘安一定看过,但他从来不说。我也没有刻意去除掉这些痕迹,一个人,如果他对你形不成任何干扰,换句话说,如果他在你心里已经完全消失了,那么他的任何痕迹都形同于无。
我答:“是,心梗差点死了。”
潘安默然,接着又笑,说:“这个人,让人无法理解。”
我说:“你也一样啊,也是让人无法理解。”
潘安就跟我瞪眼:“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说:“你会享福,行了吧?家有三宝,丑妻破地破棉袄,破地呢,就是你那个不长进的股市,破棉袄呢,你不是昨刚把新袄给刮破了,所以,全了。”
潘安就抱过我,亲一口,他还真不嫌我这张耷拉皮耷拉肉的脸。我除了幸福还能怎样?
我依旧去看老太太,老太太做支架手术需要夜里陪床,我就在那陪潘安到十多点钟,顺便了解一下邻床的病况。检查结果出来了,说需要搭三个支架。悲天悯人我忍不住对他们说,建议你们考虑搭桥,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支架手术后患无穷。我们家老太太八十多岁又是颈动脉狭窄,只能考虑支架。看得出他们心动了动,但还是从了医生的建议,做支架。三来二去,他对我的提防明显地没了,变回到熟人状态。潘安脾气好,不像前头那个大叔,不让保姆和别人说话,所以我和他说话,不用防着潘安,我对潘安,没有任何设防。这天,我看他病情稳定,不会出什么事,就问他:“那孩子是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