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他们以天下之主的胸怀,以极大的宽容精神面对各种政治力量与人群。这主要表现在周初的分封上。当时的封建国家基本上有四种类型,一种是周之同姓,《荀子·儒效篇》说: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又说:“周之子孙,苛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成,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腾、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邗、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这些国家,都与周王室有血缘关系,可以说是周统治的中坚。其次是功臣,如姜太公吕望佐武王灭商,功绩显赫,即被封于齐。《史记·周本纪》即云:武王“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其三是对原有地方统治者的认可,这一部分恐怕占比重是最大的。据汉儒说,周公制礼之后,天下诸侯千七百七十三国(郑玄《驳五经异义》),其中自然绝大多数是原有的地方政权。其四是先王之后,这是最值得注意的。《史记·周本纪》云:武王克商之后,“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这一举措代表了周人的精神境界已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已摆脱了功利主义的观念制约,以高旷的胸怀面对历史,考虑的不是物质层面上的利益得失,而是人类文明与文化精神的永久传承。这种举措非博大精神而不能为。而且周人根据重新分封国家所处不同的人文环境与传统习俗,制定出了十分宽容的政策原则。如武王弟康叔封于卫,都朝歌(今河南汲县北);周公长子伯禽居鲁,都奄(今山东曲阜)。朝歌与奄都是殷人集中的地方,周天子把殷民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等六族封赐给伯禽;把殷民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等七族封赐给康叔,则要求鲁、卫之君采取“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的政策,即既要推行周的土地法制,又要照顾到殷人的习俗。叔虞所封的唐是夏人的故地,夏人又与戎人杂居,因此要考虑采取“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政策,以求周之政令在这些地方能够畅行。由此也减少了不必要的民族冲突。《礼记·王制》云:“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此虽为后人所述,但也很符合周人的精神。
其三,周人在行政上,将天下划分为层次不同的区域,以确立诸侯国与周王国之间的从属关系。周王所在的地方被称作“王畿”,王畿方千里,这自然是当时周人认定的天下政治、文化的中心。中心之外的国家,根据离中心区域距离的远近,划为九种不同的封国区域。这九种区域的人群用九种不同的方式臣服于天子,所以称作“九服”。如《周礼·夏官·职方氏》云:
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
贾公彦疏云:“言侯者,侯之言候,为王斥候。言甸者,甸之言田,为王治田出税。言男者,男之言任也,为王任其职理。采者,事也,为王事民以供上。言卫者,为王卫御。言蛮者,近夷狄,蛮之言縻,以政教縻来之。自此已下皆夷狄。诸言夷者,以其在夷狄中,故以夷言之。言镇者,以其入夷狄深,故须镇守之。言藩者,以其最在外,为藩篱,故以藩为称。”《国语·周语》亦云: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
文献的记载虽互有出入,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去中心区域多远的人群,他们都是天子的臣民。这些人群包括了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真可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确立了“皇天无阿,唯德是辅”的观念,他们一改商朝频用武力的作风,而是要以德安天下。在周代的文献中,我们反复看到一个名词,这就是“周道”。《诗经·桧风·匪风》云:“顾瞻周道,中心怛兮。”《毛诗序》说:“《匪风》,思周道也。”郑玄说:“周道,周之政令也。”《诗序》及郑玄之意,是以周道为周人治国之道。《小雅·四牡》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四牡传》云:“周道,岐周之道也。”朱熹《诗集传》中则以周道为大道。从古人的解释中,可以看出周道有两种不同的内涵,一是物质的,一是文化的。从物质的层面上讲,“周道”就是周京通向各地的大道,也就是后人所谓的“官道”。周人通过“周道”把自己的势力伸展向四方,因而周诗中频繁咏及,如《大东》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这是说通向周京的大道平坦而且笔直。《左传·襄公五年》引逸诗云:“周道挺挺,我心扄扄。”杜预注云:“挺挺,正直也。”也是说周京大道平正挺直。《何草不黄》言:“有栈之车,行彼周道。”《小弁》言:“踧踧周道,鞠为茂草。”“周道”又称作“周行”,如《卷耳》“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大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等。这些诗篇的产生,最晚距今也在两千六百年以上。在两千六百年以前,在荆棘丛生中要修筑这样一条通向天下各地的大道,其艰辛自不待言,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周人的绝大魄力来。《史记·秦本纪》及《赵世家》都曾言:周穆王西游见西王母,乐而忘返。听说徐偃王作乱,立时返驾。“造父为穆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穆王能从数千里之遥的西王母之国,很快返回京城,凭得是什么?就是周道!因而周道无疑是周王朝统治力的说明和象征。从文化层面上讲,“周道”即周人治国之道。《大东》言“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毛传》解释说:“如砥,贡赋平均也;如矢,赏罚不偏也。”郑玄解释云:“此言古者天子之恩厚也。君子皆法效而履行之,其如砥矢之平,小人又皆视之,共之无怨。”毛郑的这种解释,尽管与诗意有违,但反映了古人对周代盛世治国之道的认识与评价。《盐铁论·刑德》引《诗》亦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言其明也。故德明而易从,法约而易行。”周人在治国理念上,完全改变了商人以刑理政的观念,而是以德治国,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与大度。在《礼记·乐记》中,有一段孔子与宾牟贾关于《大武》乐舞的对话。《大武》乐舞是一组表演武王伐纣安定天下的乐舞,在舞蹈之前,鼓声作起很久,但武者却久立其位不动。关于这个问题,孔子作了如下的解释:
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将帅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冕而总干,所以教诸侯之弟也。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这与其说是对《武》舞的解释,毋宁说是对周道的说明。因为他重点讲述的是克商之后弃武备而修文教的重大举措。从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宽仁尚德的政治胸怀。无论是对先王之后,还是对自己的仇敌,是对庶人还是对官吏,都表现出了宽大为怀的精神。这里提出了“五教”的概念,这五教,“郊射”是将表现勇力的猛射变成了选贤的射礼,是“尚揖逊不尚勇力”的说明;“裨冕”是脱军装换礼服,是“偃武修文”的说明;“祀明堂”是罢武行孝,教诸侯知行孝道;“朝觐”是要明君臣之礼,教诸侯知所以臣;“耕藉”是王者亲耕以供祀物,教诸侯知敬神灵。总之,是要修文德而止武备。《礼记·祭义》记载“五教”与此略有出入,但意义更为明确。其云:
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所以教诸侯之弟也;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耕藉,所以教诸侯之养也;朝觐,所以教诸侯之臣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
这可以与《乐记》文互补。两段文字共同表现的是“王道荡荡”的“周道”。他们是要以德安天下,而不是耀武扬威。是要用一种宽容的大度,把天下装入自己的胸襟。尽管周人有时也整师出兵以讨不庭,所谓“武夫洸洸,经营四方”,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则是采取的“远民不服,修文德以来之”的政策。他们还为此编造了上古不用武而天下服的神话。如《吕氏春秋·上德》篇说:“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类似的说法还见于《荀子》与《韩非子》中。这与其说是舜的故事,毋宁说是周人尚德思想的反映。故而文献中出现了美化周道的种种传说,如《尚书·周官》言:“惟周王抚万邦,巡侯甸。四征弗庭,绥厥兆民。”《旅獒》言:“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毕命》言:“三后协心,同底于道。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四夷左衽,罔不咸赖。”
有如此的大胸襟大怀抱,便可以装得下整个天下。《逸周书·王会解》记述了周成王时大会诸侯与四夷的情景。远方异国代表纷纷来到成周朝廷,各献异物,以表示对周王朝的臣服。如秽人献上了可站立行走并做小儿叫声的浅黑鲵,良夷献上了一种叫在子的鳖身人头怪物,青丘献上了九尾狐狸,白民献上了背上有两角的乘黄,义渠带来了一种能吃掉虎豹的叫兹白的大兽等等。献异物的国家多达五十多个。虽然其中不乏神话传说,但也反映了当时周为天下之主的王国大气象。
简言之,周之王天下,植根于周之道德精神。《尚书·洛诰》记周公教导成王有云:“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意思是相互勉励以赴功,敦厚宽大以成俗。沈德潜云:“周家王业,文武开之,成王绍之。而成周八百年忠厚之业,实不外周公告成王‘明作’‘惇大’二语。此成周之治法,即万世之治法也。”周以“惇大”之道绥天下,天下也以“惇大”之道待周室。正是其敦厚宽大之德,使周祚绵延八百年之久。而由周人确立的“天下”观念,则成为中国人建立世界和平秩序的信念,由此而维持了东方国家三千年的平稳发展道路,并演生出中国近代的“大同理想”与“世界精神”。
二、隋唐胡越一家与东方世界新秩序
当历史进入公元四世纪时,亚洲大陆北部的马上民族,潮水般涌向了中国腹地,扰乱了中土原有的政治格局与社会秩序,史有“五胡乱华”之称。原初的华夷之辨的观念在这个时代被弄得乱七八糟,文化上血统上的大融合,成了这个时代的历史主题。从葛剑雄先生主编的《中国移民史》第一卷所附大事年表中就可看到如下触目惊心的移民数字:
318年,石勒(羯族)攻平阳,迁杂户6000、巴帅及诸羌羯者10余万落于司州诸县(河北中部、河南东北部)。
320年,汉(前赵)迁氐羌部落20余万口于长安。
329年,后赵灭前赵,徙氐羌15万落于司州、冀州(今河北中部)。
333年,南安赤亭羗人首领姚弋率众数万迁至清河(今山东临清市东南)。
336年,索头郁鞠率众3万降于后赵,部众被迁于冀青等六州。
342年,前燕击败宇文鲜卑部,迁其5万余落于昌黎。
370年,前秦迁鲜卑4万余户于长安。
371年,前秦迁关东豪杰和杂夷15万户于关中。
380年,氐人苻坚从西部迁于东部人数达60万以上。
398年,慕容德(鲜卑族)率4万户迁至滑台(今河南滑县)。
399年,魏军俘获高车(敕勒族)10万人,迁于平城(大同)东北。
413年,魏破越勤倍泥部落于跋那山(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迁2万家于大宁川(今河北怀安至张家口南洋河谷地)。
417年,氐人部浇3万迁入河内。
495年,北魏(鲜卑族)迁都洛阳,随迁人口超过100万。
544年,东魏俘山胡3万余户,分置各州。
553年,北齐以所俘辽东契丹20万余口和青山契丹别部分置于各州。
555年,北齐共俘获茹茹(柔然)人5万。
599年,突厥1万余家降隋,安置在恒安镇(山西大同北)
601年,突厥男女万口南下降隋。
607年,隋获丹男女4万口。
630年,唐军李靖、李勣分别俘突厥男女10余万和5万余人。突厥首领苏尼失率5万家来降。铁勒思结部落4万人降唐,迁入河东。
639年,是年全国约1235万人,内迁的周边民族移民约100余万人。
这里所列仅万人以上的移民,万人以下者则不计其数。在短短的三百余年间,竟然有超过三百万的边鄙民族人口移于内地,胡汉杂居之状可以想见。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记当日北魏都城洛阳民族杂居情景云:
东夷来附者处扶桑馆,赐宅慕化里。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已西,至於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馀家。
以一家五口人计,“万有余家”约有五十多万人口。洛阳城当时人口也不过一百多万,而“附化之民”竟占近半数。1999年在太原发现的虞弘墓曾震惊一时,虞弘这位隋朝的官员,他的石椁浮雕的人物却是一群高鼻梁的中亚人,图案上的风物有一种鲜明的异域情调,呈现着中亚和西亚的艺术特色。这说明墓主人当属中亚人。这里所反映出的不仅仅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血统融合,有千百个像虞弘这样血统的人,最终都融入了汉族大家庭。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能保持一个民族血统的纯洁性呢?这种历史状态,拓展了中土人已被固化的空间视野,原有的夷夏之防崩溃了,“混一戎夏”的观念形成了!裴矩《西域图记序》说:
皇上膺天育物,无隔华夷,率土黔黎,莫不慕化。风行所及,日入以来,职贡皆通,无远不至。……故皇华遣使,弗动兵车,诸蕃即从,浑、厥可灭。混一戎夏,其在兹乎!不有所记,无以表威化之远也。
“无隔华夷”,这是当时政治统一必须足备的大胸怀。裴矩这里所表达的正是当时中国政治家与士大夫的新型民族观念。《资治通鉴》卷一八九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庚辰条云:
(唐太宗)问侍臣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谕其故,诸公各率意以实言之。”群臣皆称:“陛下功德如天地,万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
也正是在这样的观念与背景下,隋唐盛世随之而生。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文化、经济、文学、艺术等等,都表现出了强盛的气象。那种宏大的包容精神与开放态势,使得大唐胸中,沸腾着各民族文化融入的热血。向达先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