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遭受重创的广平府已然摇摇欲坠,在再榨不出油水之后,崔威对此地的兴趣也不太了,没了头上镇着的官府,广平府迅速被各大世族、强人瓜分,当初林燕染所在的王家村就是隶属于广平府。
而当初正是因为被拉起队伍称王称霸的张屠户觊觎,林燕染才连夜逃出王家村,进了深山,遇到了霍绍熙,结识了周军师。
所以,杨致卿挑在寒冬进驻广平府,又得了穆宣昭的默许,崔威的视而不见,整个过程顺利的不可思议。
在周军师出面,暂时稳住了广平府各大世家,双方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之后,杨致卿便下了命令,分批将林洼村的人接到了广平府。
林燕染自然是第一批进到广平府的人,毫无意外,她这次的住处仍然在杨致卿的院子里,只不过由侧院换成了整个后院,她所住的这个院子便是当初广平府知府的宅子。
而杨致卿带着人暂时驻扎到广平府府衙,自进入广平府,林燕染没少协助杨致卿统计府库、粮仓、武器库等的面积大小和以往库存,当然现在这些地方空荡荡一片,粮仓里连只老鼠都找不到。
林燕染做的这些事情,杨致卿手下的人并不知晓,除了周军师,她是瞒不过这个老狐狸的。
杨致卿接手的是一大摊烂摊子,以及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他常常日夜都留在府衙,又是连饭都吃不上热乎的,这么熬了些日子,眼窝都塌了下去,林燕染焦心不已,她不得不用空间里的食材,烹制了各色美味,午间着人给送到府衙。
结果,这日,平常负责送饭的杨致卿的亲卫,都被差遣了事情,林燕染只得亲自送到了广平府府衙。她一进府衙,便看到里面乱糟糟一团,除了杨致卿所在的正堂,其他的房间竟然都被那些所谓的老资历给霸占了,用他们的话说:“老子家祖坟里八辈子没有冒过青烟,出过读书人,如今,老子也尝尝当官的滋味。”
不巧,林燕染在路上撞上了一个穿着不伦不类官府的人,那人骂骂咧咧,满脸的趾高气扬,定睛一看,竟然是刘昆。林燕染不欲与他产生冲突,主动退让,将一条宽大的道路让给了如螃蟹般横着走的刘昆。
但,瞧了刘昆的气焰嚣张,倒正应了那句话,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林燕染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刘昆,径自进了正堂,寻到了杨致卿,他正坐在堂前奋笔疾书,而他的身旁还摞着厚厚的一叠待处理的公务。
看到林燕染进来,杨致卿凤眼含笑,疲惫的眉目和软了下来:“今日你亲自来了,是了,我将那些家伙都派出去了。”
林燕染只余温热的饭菜摆到了桌面上,奇道:“他们都是你的亲卫,有什么大事,需要将他们都派了出去。”
杨致卿接过湿手帕擦干净手,拿起一个结实的馒头,回道:“阿染,当日攻下广平府之后,我就将霍绍熙派了出去,有一股从并州过来的鞑子,我交给了他,前日收到军报,霍绍熙果然是好样的,将那股鞑子包抄了,还俘虏了二十多个,我派他们去接应霍绍熙了。”
林燕染提着茶壶的手一顿,眉间喜悦里又夹杂着担忧:“小弟没有告诉过我,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他还在营地里训练。”
“他怕你担心,阿染,霍绍熙是个将才,他天生适合这行。”
林燕染哭笑不得,合着在杨致卿眼里这也是个行当。
“我信你,你是这方面的权威嘛。”
“阿染,我不如他,我是后天培养的,他才是天生的,嗯,穆宣昭也是天生的,不过他们两人出手太狠,穆宣昭对阵鞑子,从来没有俘虏。还是在我带出的那些人的规劝下,霍绍熙才留了二十多个俘虏,周老丈一直骂我妇人之仁。”
杨致卿话里坦荡,林燕染却听得心惊肉跳,霍绍熙还不满十五岁,就上了战场,而且还是天生的将才。可是,她不懂带兵打仗,但也知道一句杀俘不祥,这样的杀戮会不会移了霍绍熙的性情,让他变成杀戮机器。
而转念又一想,杨致卿说穆宣昭从不留俘虏,虽然只限与鞑子,但是,她可是听周军师说过,穆宣昭的军功全是与幽州关外鞑子的战争中积累的,也就是说他这些年就没有留过俘虏。穆宣昭阴沉的性情,会不会与这种战争方式有关,真是可怕。
“阿染,等霍绍熙回来之后,你注意下他的举止,如果他不能克制杀心,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阿卿,你第一次上战场是什么时候,你怕吗?”
“我啊,十三岁,不过不是打的鞑子,是和另一伙山贼抢地盘,我当时没有杀人,全用刀将他们拍晕了,后来,被周老丈骂了半年。”
杨致卿回忆那时候,他不愿意随便地结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周老丈又没有跟在他身边,他便任性地拍晕那些人了事,后来,周老丈罚他在院子里跪了半年,又让他每日抄写一份当时战死的兄弟们的名单,不过半年,他就是一个合格的将士了,只是,他仍然不愿意杀掉俘虏,他觉得这种固执,可能是他仅存的善良了。
“阿卿,你太累了。”林燕染真的觉得杨致卿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军中的事情还好点,最起码有他带出来的一众心腹,现在还横空冒出了一个天生将才霍绍熙。但是,广平府的政务却全压在了他一个身上,不仅没有人帮忙,还有刘昆等扯后腿的人。
“现在手里没人可用,等忙过了这段时间,和广平府本地的士绅世族打好了关系,可以让他们举荐人才。”
林燕染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广平府的士绅世族乃是实实在在的地头蛇,家族世代经营,彼此之间又相互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杨致卿虽说拿下广平府并不费力,但要想将此地长久的经营下去,就势必要和他们打好关系了。
但是,眼下的情况是,周军师只是和他们取得了彼此界限分明的微妙的平衡,并没有得到他们的支持,而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读书人都出自士绅世族,穷人极少有余裕读书识字,所以,杨致卿想用人,士绅世族若是不许子弟出仕,他连人才都找不到。
“周军师出自汝南周氏,乃是赫赫扬扬的第一等世族,他又名声极大,为何不出面说服广平府的士绅世族呢。”林燕染问道。
杨致卿沉吟了片刻,面上带笑:“这是周老丈给我的考验,自进了广平府以后,广平府的事务他极少插手,除非我出了大错。”
“阿卿,你有什么打算?”这偌大的事务,再不分担下去,杨致卿的精力就全压在了这里了。
“我已经着人收集了各家的信息,掌握了各家情况之后,再亲自登门一一拜访,顺便看一看他们这些人家的态度,毕竟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看不上咱们,也有人愿意和咱们合作。”杨致卿拿起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广平府各世族士绅的资料。
“阿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各家的老爷、族长我可以拜访,但后院里的太太、奶奶,我就不方便了,只能由阿染你出面了。”
林燕染手边摊着世族册,想着杨致卿的话语,的确,杨致卿的女儿身秘密,估计只有她和周军师知道,在外界,他是响当当的乞活军大当家,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与后院的太太们打交道。
但是,她林燕染的身份怕是入不了那些太太们的眼,她若是贸然递了请帖上门,怕是没几家会允许她登门,若是这样,到时候她就不仅没帮上杨致卿的忙,还大大的落了他的面子,让他在与这些人的谈判中处在了下风。
不过,她林燕染最不怕的就是困难,没有办法那就想出办法。她将一张宽大的用于作画的大纸,铺在桌面上,又取了炭笔,将看过三遍,诸多人命已然熟记与胸的各家成员,按照辈分、血缘、姻亲、门生这四种最重要的关系画出清晰了然的关系树。
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对情报的要求极高,好在杨致卿那边基础工作做的极为扎实,除了偶尔遗漏的两三人需要补充,其他的只需要对照着文字描述画出即可。
林燕染埋头画了三天,才将广平府的世族士绅画全了,而后,她又在后院女眷的关系图上,标注了嫡庶、原配继室、妾室等内容,毕竟与男子不论出身,均能够参加科举、建功立业不同,嫡女庶女、正室偏房的待遇差别极大且几乎是不可逆的,这些情况也要考虑在内。
将外院男子的关系树图给了杨致卿,她又仔细地研究了一遍后院女眷图,尤其是年岁较大的当家太太甚至老太太们,这次林燕染填上了一些礼佛问道,看着几乎高达九层的礼佛统计,林燕染感觉她找到了突破口。
杨致卿给她找了六七个广平府本地笃信佛法的老妇人,这些人一致推崇广平府外积香山上的积香庵,以及积香庵里德高望重、佛法精深的静心师太。
林燕染和她们聊了许久,对悲悯慈悲的静心师太十分崇敬,又打探出广平府的世族士绅女眷都以能得到静心师太的接待和度法为荣,便提笔在静心师太的名字下打上了个星号。
杨致卿派去查探情况的人传来的消息,更是让林燕染有了意外的发现,静心师太菩萨心肠,自十六年前成为积香庵的庵主,就开始手养被遗弃的女婴,养在积香庵的后山善堂里。
这些女婴,积香庵不仅养育她们长大,而且还教她们识些简单的字、学些女红针织等,等她们长大了,若是有机缘便嫁了出去,从此安稳度日,若是愿意剃度,积香庵也收留了她们,若是两者都不愿,也能靠着辛勤刺绣劳作,勉强度日。
不过,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世道乱了,广平府都从锦绣繁华堆变成了破布烂衫丛,远在山里的积香庵也没能逃脱这个灾厄,虽然因为积香庵的位置,没有遭了鞑子,但是,积香庵也经了几次兵匪。
为了后山女子的安危,静心师太一早就将年龄八岁以上的女孩儿送到了相对太平的江南一带,只剩下一些老老小小。而随着流民的增多,路上的弃婴也越发多了,都是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静心师太心善,便不拘男童女童,都留在了积香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