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德斯特·阿克勃尔一定要得到一份。在我们等他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莫郝米特·辛格,请你到门外站岗,他们要是来了就告诉我们。先生,事情的经过是这个样子的,我知道欧洲人是信守誓言的,所以我们对你十分信任;如果你是个习惯说谎的印度人,不管你怎样向神灵起誓,你的血都必定会沾到我的刀上,你的尸首也早就被扔进河里去了。可是,我们信任英国人,同时英国人也信任我们,那么,就请听我说说吧。
“‘在我们印度的北部有一位土王,他的领土面积虽然很小,但财产却相当丰富。他的财产有一半是他父亲留下的,另一半是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异常吝啬。叛乱发生以后,这位土王听说白人惨遭屠杀,于是就想跟叛军联手抵抗白人,可是又担心白人一旦得势,自己会遭受厄运。他就这样迟疑了很久,还是不能作出决定。最后,他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他把全部财产分成两份,金银钱币,都藏在他宫中的保险柜内;珠宝钻石,则另放在一只铁箱里,还派了一个亲信扮成商人的模样把它带到阿格拉堡垒来藏匿。如果叛军取胜,他就保住了金银钱币;如果白人赢了,虽然失去了金银,但钻石珠宝却得以保全。他把财产经过划分之后就加入了叛军阵营——因为在他的边界上叛军实力很强。先生,你试想一下,他的财产是不是应该归到始终忠于一方的人手中?
“‘那个奉命前来的乔装商人化名为阿奇麦特,现在就在阿格拉城里,他打算潜入堡垒。他的搭档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尔,他对这个秘密了如指掌。德斯特·阿克勃尔跟我们商定好,今晚要把他从我们把守的这个堡门领进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了,他知道莫郝米特·辛格和我正在等他。这个地方很平静,没人知道他们会来,从此以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叫做阿奇麦特的商人了,而土王的宝物也就由我们几个人平分了。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得相当重要,被视为无比神圣的,可是在这个到处都是烧杀抢掠、人人都朝不保夕的环境中,情况就不大相同了。我当时觉得,这个商人阿奇麦特的生与死,是无足轻重的,而那批宝物却使我动了心。我想象着回到家乡以后如何支配这一大笔财富,想象着当父老乡亲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做好事的人拿着满袋子的金币回来时,会如何瞪大眼睛注视着我。想到这里,我便下了决心,可是爱勃德勒·克汗以为我还在犹豫,于是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先生,您再考虑一下,如果这个人被长官捉住,肯定会被处死,宝物也会被充公,咱们谁也得不到一分钱。既然他现在落到咱们手里,那咱们为什么不把他私自解决掉然后平分他的宝物呢?宝物归咱们所有和入军队的银库还不是一回事。这些宝物足以使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富豪。咱们那些人离得很远,不会有人知道的,您觉得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吗?先生,请您明确表态,您是与我们一道呢,还是逼我们把您当成敌人?’
“‘我的心与灵魂始终与你们在一起。’我说。
“‘这就对了,’他把枪还给了我,“我们相信您的誓言与我们的一样,永远都会得到遵守。现在我们只有等待我的盟弟以及那个商人了。’
“‘那么,你盟弟知道我们的计划吗?’我问道。
“‘他是主谋,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现在咱们就到门外,陪着莫郝米特·辛格一起站岗去吧。’
“当时,正值雨季刚刚开始,雨还是下个不停。棕色的浓云在空中飘荡,夜色朦胧,隔着投掷一块石头的距离就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在我们的门前,是一条壕沟,里面有些地方几乎已经干涸了,从对面很容易走过来。我们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期待那个自寻死路的人快些到来。
“忽然,壕沟对面一个被遮住的灯光在堤坝前消失了,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并朝着我们的方向缓缓靠近。
“‘他们来了!’我高声叫道。
“‘请您按照惯例对他进行盘问,’爱勃德勒轻声说道,‘但是别吓唬他,让我们把他带进门,您在外面负责守卫,我们自有对策。把灯准备好,免得认错人。’
“那灯光闪烁着向前移动,时而停下时而前进,直到看见两个黑影到达壕沟的对岸。等到他们下了壕沟、趟过积水,最后爬上岸来,我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边是谁?’
“‘是朋友。’来人答道。我把灯朝着他们照了照,只见前面的那个印度人个子很高,满脸都是黑色的胡须,垂到了腰带以下,除了在舞台上以外,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人。另外的那个人是个五短身材、胖得溜圆的家伙,头上缠着大号黄包头,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围巾裹着的包。他好像很害怕,全身发抖,手抽动得就好像发疟疾一样。他犹如一只从洞里钻出来的老鼠,不停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着光亮。我觉得,杀死这个人未免于心不忍,可是一想到那批宝物,我的心立刻坚如磐石。他见我是白种人,便带着愉悦向我跑来。
“‘先生,请您保护我,’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请您保护我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我从拉吉起塔诺专程跑到阿格拉堡垒避难。我曾遭到抢劫、鞭挞和侮辱,都是因为我以前是你们军队的朋友。现在,我和我的东西都得到了保护,真是感激不尽。’
“‘包里装的是什么?’我问道。
“‘一只铁箱子,’他答道,‘里面有几件祖传的东西,别人拿去值不了几个钱,可我却舍不得扔掉它们。我不是靠乞食为生的穷人,假如您的长官允许我在这里住下的话,我一定会对您——年轻的先生以及您的长官多少有些酬谢。’
“我不敢再跟他谈下去了。我越看他那可怜的胖胖的小脸,就越不忍心把他杀死,不如干脆早点把他解决算了。
“‘把他带到总部去。’我说。那两个印度士兵一左一右地带着他进了黑暗的门道,那个高个子紧随其后。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这样四面被包围、在劫难逃的人。我手里提着灯,一个人留在门外。
“我能听见他们走在沉寂的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间,脚步声停止了,紧接着就是扭打的声音。过了不一会儿,忽然有人喘着粗气向我跑来,让我大吃一惊。我举起灯朝门里仔细一瞧,原来是那个矮胖子,血流满脸地向前狂奔,那高个子握着刀,就像一只老虎似的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这个商人跑得那么快的,后面追杀的人眼看就追不上了。我明白,如果他能从我这儿越过跑出门外,就很有可能获救。我原本已经动了恻隐之心,想救他一命,可是一想到宝物,心肠便又硬了起来。等他跑到我跟前,我就举起我的明火枪向他双腿之间抡了过去,他被绊得就像被子弹击中的兔子一样翻了两个滚。不等他爬起来,印度兵就冲了上去,朝他的肋旁连捅了两刀。他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哼一声,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想,他在绊倒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摔死了。各位先生,你们看,不管这些是否对我有利,我都已经把整个经过从实招供了。”
这时,他停住了,伸出了带着手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为他倒的加水的威士忌。我觉得,不光是他那残忍的行为,就是从他在讲述这段故事时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中,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个人的极度残忍与狠毒。不管将来他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不会对他表示同情。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儿,手搁在膝上,侧耳倾听,脸上也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斯茂似乎看出来了,因为在他接着往下讲的时候,声音和姿态中都带着一些抗拒的意味。
“当然了,整个事实的的确确非常糟糕。”他说道,“可是我倒很想知道,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到底有多少人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要那些宝物呢?还有一点,在他进入堡垒的瞬间,就已经形成了我们两人当中必须死掉一个的形势:如果他跑出堡外,整件事就会败露,而我就要受到军事审判并且被枪决——因为在当时的形势下,量刑是不会从宽的。”
“还是接着说你的事吧。”福尔摩斯打断了他的话。
“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把尸体抬了进去。他的身子虽然矮小,可是真够沉的。莫郝米特·辛格在外面把守堡门。我们把他抬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地方,这里离堡门很远,通过一条曲折的甬道进入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屋子里的砖墙都已经破碎不堪,地上有一个大坑,正好可以作为天然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放了进去,用碎砖盖好,然后就去查看宝物了。
“铁箱依旧放在阿奇麦特最初被打倒的地方,就是现在摆在桌子上的这只箱子,钥匙用丝绳拴在箱盖上刻花的提柄上面。我们打开了箱子,里面的珠宝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了灿烂无比的光芒,就像我幼年住在波舒尔时在故事里所看到过的和我当时所想象过的一模一样。望着这些珠宝,实在令人眼花缭乱。在我大饱眼福之后,就动手将这些珠宝列了一张清单。里面一共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其中包括一颗叫做‘大摩格尔’的——据说这是世界第二大钻石,此外还有九十七块上等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一些是小个的、四十块红玉石、二百一十块青玉石、六十一块玛瑙,以及许许多多的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石以及我当时还不认识的其他宝石——不过后来我渐渐地认识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三百多颗正圆形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颗是镶嵌在一只金项圈上的。从樱沼别墅取回宝箱之后,我经过一番清点,发现别的东西都在,唯独少了这个项圈。
“我们经过清点以后,把宝物重新放到箱里,又把东西拿到堡外让莫郝米特·辛格看了一下。我们再一次郑重地起誓:要团结一心严守这个秘密。我们决定先把宝箱藏起来,等大局稳定下来以后再平分。如果当时就把赃物分掉是很不妥当的,因为珠宝的价值过于昂贵,一旦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肯定会引起他人的怀疑,再说我们居所也没有能够藏宝的地方。所以,我们把宝箱搬到掩埋尸体的那间屋子里去,从保存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抽出几块砖,把箱子放到里面,然后再把砖放回去,掩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小心翼翼地记好了藏宝的地方,次日我便画了四张图,每人各得一张,下面写有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四个起誓的标志:从今以后,我们的任何行动都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可以独吞。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从来都没有违背过这个誓言。
“好啦,至于后来印度的叛乱结果如何,也不用我跟诸位先生重复了。自从威尔逊攻占了德里,考林爵士收复了拉克瑙之后,这场叛乱就土崩瓦解了。新的部队陆续赶到。纳诺·萨希布在国界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率领一支急行纵队抵达阿格拉,把叛军全部消灭了,整个国家似乎已经逐渐恢复了和平状态。我们四个人期盼着不久以后就可以把赃物平分、远走高飞了,然而,转瞬之间我们的希望就落空了——我们因杀害了阿奇麦特而全都被捕。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土王是因为对阿奇麦特极度信任,才将宝物交到他手中。可是,东方人总是疑心过重,土王又派了一个与自己更亲近的仆人在后面跟踪,暗中观察阿奇麦特的动向,并命令这个仆人一定要把阿奇麦特紧紧盯住。那天晚上,他就在后面暗中跟随,眼见阿奇麦特进了堡门。他原以为阿奇麦特在堡垒里面已经安顿好了,于是在次日就设法进入堡垒,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阿奇麦特。他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就跟守卫的班长谈了,那班长又把情况报告给司令官,于是在堡内立刻展开了一次周密的搜查,结果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我们还自认为十分安全的时候,就被人以谋杀罪逮捕了——三个人是当时执勤的守卫,一人是与被害者一同前来的。在审问中,没有人提及宝物,因为当时那个土王已经被罢黜,并且被赶出了印度,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与宝物有直接关系了。可是,谋杀案证据确凿,于是我们四人一同被判为凶手。那三个印度人被判终身监禁,而我被判死刑,不过后来被减刑,跟他们一样。
“我们当时的处境非常怪异。我们四个人被判监禁,恐怕这辈子再也无法恢复自由,可是与此同时,我们四个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我们只要能够利用那些宝物,就可以马上成为富翁享清福。然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明明知道大批宝物在外面等着我们使用,可我们还是要为了吃糙米、喝凉水而受狱卒的肆意凌辱。我真的急得险些发疯,还好我生性刚强,还能耐心忍受,等待时机。
“最后,好像机会来了。我从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儿被转押到安达曼群岛之中的布雷尔岛。岛上的白人囚徒很少,又由于我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出色,因此不久便受到了特殊待遇。在位于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有了一间单人居住的小茅屋,很是舒坦。那个岛是热病肆虐的可怕的地区,距离我们不远处,就有以人肉为食的生番部落,生番们一找到机会就向我们放毒刺。在那里,我们整天忙于垦地、挖沟、种薯蓣,此外还有许多其他杂活儿,只有到了夜晚我们才能有些闲暇时光。除了其他事项以外,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生调剂药物,另外对外科技术也一知半解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逃走,可是这里距离任何其他陆地都有数百英里远,而且附近海面上风很小,几乎没有风。因此,要想出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外科医生萨莫吞是一个活泼开朗并且喜好玩乐的年轻人,晚上常有驻军的青年军官到他家里打牌赌钱。我用来配药的外科手术室与他的客厅之间只隔着一堵墙,并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相通。在手术室里,我时常会觉得苦闷难忍,于是常常把手术室的灯熄了,伫立在窗前听他们聊天,看他们赌博。我自己原本也喜欢打牌,在旁边看看也很过瘾。常常聚在一起的有掌管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以及这位医生本人,另外还有两三个掌管监狱的官员。这些官员都是玩牌的老手,赌技十分精湛。他们几个凑在一起,玩起来倒也挺痛快。
“没过多久,一个情况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博,总是军官输、司狱官员赢。我并不是想说这里有什么隐情,这只是因为司狱官们自打来到安达曼群岛以后,整天无所事事,就拿玩牌来消磨时光,时间久了,手法熟练,技术也就更加精湛了。军官们赌技不高,所以逢赌必输,他们越输越急,下的赌注也就越大,因此,军官们在经济上日益窘困。其中以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最开始,他还用现钞,后来钱赌光了,只好用期票下注。他有时能稍微赢一点儿,可是胆子一大,接下来输得就会更多,结果搞得他整天愁眉不展,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