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谋环顾四周,峡谷的两侧丛林密布,飞鸟悲鸣。一个样貌丑陋的道人在前边引路,蜡烛里闪着微光。同行的是一群散兵游勇,几批老马的身上驮着装备和铺盖。
林家与翼家领土的交界地,山谷中的小道上坐落着一家酒馆,再往东走,就能够看到稻谷丰收的平原。酒馆是厚重的砖石房,没有窗户,只在朝北对着山谷风口开了几条缝。酒馆旁的马厩也是全部封闭起来,门上歪七八钮的写着捉妖陷阱的分布位置,免得路过的人惨死在毒箭之下。
酒馆的远处还修有一间避妖房,避妖房旁紧贴着一座观察塔,专门为夜间赶路无处落脚的行人提供住所。避妖房里面只有稻草还有几座神像,因为疏于打理基本上是老鼠和蝙蝠的天下,如果不想手指在夜里被老鼠咬掉的话,可以花几十个铜钱,在酒馆打烊之后在地板上打个地铺。再奢侈一点,还可以上楼睡客房,享受一下糟糠枕头。
如果店里的老板娘画着妆在给宾客劝酒,八成能够花几两银子让她给伺候洗澡,当然,烧水钱另付。
一个渡爷正带着几个人,赶往只剩一里之外的酒馆。在林之国,如果想要夜间行路,最好凑几个人,大家合伙请一个驱鬼人,就称请渡爷。渡爷有的是和尚,有的是道士,也有的是修太平教的大师兄。但是李谋这伙人都是些重新投靠新主子的散兵,手头上都非常拮据,只能请了个偏门教派的巫士。
那个巫士自号“莲花真人”,隶属的教派名称很长,叫“北华镜天玄宗派”,,说是教派神物是一面发光的铜镜,云云。在李谋看来,这只是他给自己贴金抬高价钱的噱头。这年头人祸不断,妖鬼肆虐,正直的驱鬼人保境安民,但也有些偏门邪派靠此大发横财,甚至在深山设坛,修炼邪教,成为妖人。
来这里参加登天典的百姓大多都随名门教派的驱鬼人踏上回家之路,也只有像莲花真人这种旁门左道来作为自己的渡爷了。
夜间赶路不能交谈,这是林之国上上下下遵守的规矩。等到看见了酒馆的光亮,李谋才松了一口气。
李谋从马上卸下了自己的铺盖、行李和盔甲,塞给马僮几枚铜钱后,径直走进了店里。这时距登天典已经过了七天,赶路的大部队已经基本散去。坐在大厅里喝酒的都不是平头百姓,角落里坐着两个押解犯人的官差,另外几桌人坐的都是没有主雇的散兵,另外还有一群闲杂人员,他们自称游侠、豪杰,有的衣衫褴褛,也有的家境殷实,出来游荡只是因为有钱挥霍,都是一些在家里呆不住的潇洒公子。
李谋走到柜台,交了份地铺钱,一掏腰包,才发现没剩多少铜板。估计接下来几天,都只能够睡破庙,吃干粮了。运气好的,能够碰到一户人家,替他们打短工说不定还能包吃住,但眼下连酒都喝不起,干坐在大厅里面显得太过可怜。
“你们这里儿能够拿腰带换壶酒喝吗?”李谋商量道。
店小二收起谄笑,眼睛上下打量着李谋。此时李谋已经不是浩家的鲤鱼武士,身上的精美盔甲自然归还给了浩家。他身上只穿了件羊毛皮袄,脚下一双满是泥渍的破旧皮靴,马匹上的盔甲是用自己所有的钱财在一个铁匠那里买来的,那是自己今后参军的资本。如果没有漂亮的盔甲,李谋就不能够直接进入军府,而是只能被当作普通的参军平民被分配成底层士兵。
“几乎所有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没钱喝酒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卖掉自己的腰带。”店小二继续拨弄着算盘。“找那桌的主吧,他看起来很有钱,也很无聊,说不定能够赏你几口酒喝。”
李谋看向小二指着的方向,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身边围着几个人。那个青年痛快地喝着酒,两边都是想蹭他酒水的人,净是冲他说着好话。他的脸上稍显稚嫩,但是嘴上留着唏嘘胡渣,大嘴巴吐着酒气,跟周围人扯东扯西,兴致正高。他不经意看到了犹豫不决的李谋,痛快地朝他打招呼。
“那边那位兄弟!来!我的酒喝不完,你也来一起喝点!”那青年说话带有辽州口音,有一种北方人特有的热情。
李谋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青年冲他拱手:“我来自辽州,姓洪,别人都叫我洪铁瓜。”一碗酒下肚之后,李谋感觉肚子暖和了不少,桌上的几个人都聊了起来。
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大都是贫民出身,有来自山东的赵五,也有荆南渔民出身的韩财。洪铁瓜是于辽州的军户,本应参与风氏的辽州军,因为林氏在“假虎叛乱”对他们家有恩,于是主动前往关西投靠山林军。
上一次“假虎叛乱”发生在五年之前,山东、莱州之地有人号称“白虎后裔”,举兵造反。叛军最强盛时期控制着辽州与莱州之间的广阔土地,在林、翼、泰、风四路联军的围剿之下才宣告失败。最后,起义的领导人只是一个打短工的流民,因为碰巧生了双黄偏绿色的眼睛,才有了举兵造反的念头。
在桌上,喷口水最多的,是来自平原的黄超。他自称自己的叔父曾在平原军的军队里立过功,被封了个百户,如今自己也沾了光,成为了一个有家族纹耀的人。他展示了缝在袖口上的图样,那是一根不知名的草本植物。
“那叫紫苏!在配菜时只要拿捏火候,就能够让整顿饭井上添花。我的叔父曾是军队里的厨子。记得翼大人当年在八方城府邸里面大宴天下豪强,其中有一道菜很喜欢,顺口垮了一句,那道菜正好是我叔父掌的勺,于是我们家就成了百户。”黄超向众人炫耀着。李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默默地喝着酒。
“对了,这位兄台贵姓,来自何方?”黄超向李谋敬酒。
“免贵姓李,全名李谋,荆南临湖人。”
“临湖李氏!”黄超肃然起敬,“莫非是朱雀李?”
“不是,是住在渔船里的李氏。”李谋不想节外生枝。
最后,洪铁瓜站起身举起酒杯:“昨天新任巫女即位,咱们为保佑我们,为我们付出生命的巫女殿下干杯!”
其他人也附和着,随意拿起酒杯,并不像铁瓜那么郑重,看起来他们并不关心巫女,也对巫女登天是否有作用保持着怀疑。
酒店门口被推开,左摇右晃走进一个破烂老头。那个老头身上扛着一条破布,破布上已经分辨不出图案,但是能够知道那是某个家族的图辉。老头衣服就像一条抹布,瘦削的皮肤从破布洞里露出来。可笑的是,这个老头穿着一个头盔,身上还背有锈迹斑斑的剑,像是一个滑稽的丑角,模仿某个落寞的士族。
店小二不打算让老头踏进大厅,老头大声吆喝着:“你知道我是谁吗?”,仍旧要走进大厅。
其他人觉得这个老头有意思,叫小二不要管,看这老头接下来怎么发疯,当作一个消遣。
“嘿!老爷子,你连剑快被蛀掉了。”黄超调侃着。
老头狠狠盯着黄超,脸瘦得像一个骷髅:“你听说过哪个士族亲自保养自己的剑吗?我曾经有一个庄园,上千亩田地,家里住着长工和短工,养的仆人就有十多个,连我的脚趾甲都专门有人给我修剪。”
酒厅里轰然大笑,老头面对着嘲笑自己的众人,嘴角抽动,光着的烂脚踩在地上。李谋没有笑,他认出了老人破布上的文耀,那是一只四腿雷公蛇,属于林之国西南的落没望族莫氏。
有人塞给老头一碗酒,看他酒醉之后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老头一碗渗水白酒咕咚下肚,脸憋得涨红,干瘪的嘴巴吐着酒气。
“该死的青龙!”老人大声骂道。大厅里的人一惊,都不敢说话,他们知道老人是在骂图腾为青树盘龙的林家。
“想当年白虎家带领我们扫荡妖鬼,北击蛮族,那时候夏国的旗帜插在西戎的城堡上,百姓夜行不用请渡爷。再看看现在,兵荒马乱,妖鬼四起,林家还废除了皇帝,真是笑话!是苍天授命皇帝统治我们,也只有皇帝才能保护这个国家的安宁,没有皇帝就没有天理!没有皇帝就没有纲常!”老头慷慨演说着。
“可恶的帝党。”洪铁瓜暗骂着。李谋手指在酒桌上比划,不打算趟这滩浑水。在座的酒客有的神色激动,也有的面露凶光。十一年前的“太平教起义”,在士族们看来,则是一场龙虎之争。那是一场发生在皇族雍氏与豪族林氏之间的战争,整个国家都被卷入了战乱,士族豪强纷纷站边。
“是龙,还是虎。”全国上上下下都在争吵,不少人因为在街头争论这个问题而送命。最后林家获得了胜利,利用太平教众和其他地方势力,夺取了国家政权。
“现在的国五姓就是笑话!浩家百年前只是一船渔夫,泰家在得势前就是一群低贱的商人。想当年白虎一朝,政治清朗,国家强盛,白虎雍家、青龙林家、玄武唐家、朱雀李家,他们才是真正的国家栋梁!只是如今,林家反叛,白虎一族后裔难寻,唐家和李家沦为二流,这是天下的不幸啊。”
“奉安林氏都是一群好人,他们愿意为国牺牲,他们关心我们百姓,他们为了国家安宁还烧死了自家的女儿!”洪铁瓜听不进,大声驳斥着。
“这我不否认。”老人继续说:“如果林氏登基为皇帝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但是林家千不该万不该废除了皇帝,篡夺了尊位,还把我们堂堂夏国命名为林之国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想想看,现在五姓分裂,我们何时才能得到安宁?林家心中有愧,才用宗主这个模糊的称谓,但还是避免不了遭到苍天的报应,他们的族人渐渐衰微,奉安林氏不得好死!”所有人静静听着老人高声宣讲,他讲得口干舌燥,有人又给他递了一碗酒水。
“咕咚咕咚。”老人干了一碗热酒,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把嘴。“现在天降灾祸,粮食歉收。灭世三劫的预言四处流传,林家不能够领导我们,其他家族更不能。还好前些天,圣山发出冲天白柱,这说明白虎后人未绝,过不了多久,白虎将带着他的大军,重新统一我们的国家,只希望我能够在生前看到这个国家重新统一起来。”老头喝够了酒,一脸满足的样子,仿佛还在为自己那衰落的家族骄傲着,一瘸一拐地推门出去了。他估计是住在避妖房那里。
李谋后面才知道,洪铁瓜因为这餐酒花光了身上的路费,这么没有心机的人真是替那家伙当心。第二天清晨,李谋一伙跟着渡爷准备出发,正巧洪铁瓜也在酒馆门口。
昨晚那个老人躺倒在泥路上,胸口被匕首戳了两个大口子,破头盔和锈剑都被搜刮掉。可怜的尸体只裹了一层烂布。江湖规矩,在酒馆里面禁止械斗,也许是某个听不惯老爷子发言的人,从后门摸出去杀了这个可怜的家伙。
李谋和洪铁瓜跟小二借了个锄头,把老爷子埋在了路边。紧接着莲花真人就过来催李谋上路。两人就此别过,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