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牵扯着这么多大人物的心神。在修行的路上,他有太多的不清楚不明了,他就像个懵懂学步的儿童,有太多的路要走,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可就像南宫小姐说过的那样“那都是以后的事”。
一个落魄少年转身变成能够修行的天之骄子,能够故做平静便好生不易,心如止水又哪里是他这个年纪能做到的事情?能瞒过教头,他就很满意,当从教头嘴里获知筑体五阶还能得到一部功法时,更是欣喜若狂。
清平乐离开演武场,一路打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金玉楼。
这是一幢破败到几近腐朽的阁楼,半点对不起他的名字,数十株巍峨的青松错落分布在它身侧。远远望去就像数十把从天而降的剑,勾勒出一幅神秘的阵图,支撑着固定着这古老的建筑。
金玉楼不富丽却很堂皇,高冷之气若隐若现,自成一股韵味。
随着清平乐一步步走近,才发觉通往正门的幽深小道原来是一丈长两尺宽的巨石铺成的台阶,只是不知为何,疏于打理,台阶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缝隙里也是嫩草丛生。
拾级而上,走到尽头,就能看到镇守正门的石狮。
这对巨兽已经破败不堪,看着就有些莫名的悲凉。
昂首挺胸的雄狮成了仰天咆哮的独眼龙,瞎眼处两条深深的凹槽,显然不是风吹雨打腐蚀的手笔,倒像是被外力生生挖走了一般。右手侧低眉垂首的雌狮子脚下安静地躺着只幼狮,本寓意着子孙绵长的小狮子却少了个脑袋。
斑驳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地上摇摇晃晃,非但没带来光明,倒是显得有些阴森。
清平乐不知道“新月”训练营的小伙伴第一次来这是什么样的感受,此刻他形影只单,仿佛又回到了亡命流浪的那段岁月。
他拔剑出鞘,不知道是要刺穿眼前的阴霾还是斩断回忆的痛楚,又也许仅仅是借器壮胆?
静立片刻,四顾茫然。
为什么不安?有什么可以紧张?
清平乐有些悲伤,不论是走出心中的阴影,还是融入新的环境,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真的很累。
他低下脑袋,垂下短剑,直到走到正门前,那烦躁的心才有了稍许安宁。
想着这门背后便是成堆功法秘笈,那包裹着木门的铜皮上的铜绿都变得鲜艳欲滴的,可爱诱人起来。
金玉楼的正门高三丈,大概只有这样,才配得上门前那硕大的石狮。木门的颜色比较深,或许是历史留下的沧桑,也或许是临着翡翠湖,常年被湿气浸染的缘故。
清平乐不太相信这宏伟的正门用的原料会是正儿八经的普通木材,所以没有尝试推门而入,同样也没找到门环来叩门。
难道是要用喊的么?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正当清平乐贴着门缝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时,深色的正门无声无息的移开了两尺,露出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
刺鼻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门后缓缓飘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大概是由于贴得太近,清平乐的目光完全被这张阴森的脸覆盖。每个毛孔的细节都无比清晰,皱纹布满了这张脸的每一个角落,深深浅浅,就像树皮的纹路,毫无规则,让人作呕的褐色斑点带着腥臭星星点点嵌在那耷拉的褶皱之中。
那浑浊不堪的双眼里,泛黄的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把锈铁般色泽的瞳孔压缩得只有米粒般大小。黄色的雾气似乎还在流动,旋转,就像绞住脖子的铁链,让清平乐根本无法喘息,又像是个漏斗,要把他整个人给吸进去。
就在黑暗即将吞噬眼前整片天地之时,清平乐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光点,如针芒,飘飘渺渺,继而如星火,冷冷清清,转瞬成火海,焰焰滔滔。
有一抹炙热在指尖爆炸,鲜血仿佛被点燃,清平乐冰凉的身躯慢慢有些温暖,麻木的感官渐渐变得敏锐,混沌的双眸转而化为清明。
似乎是幻觉,又似乎是做了个很短暂的噩梦,那张脸凭空消失。
斑驳的阳光投射进巨门内,勾勒出三尺开外蒙头盖面黑袍裹体的佝偻身影。
“进来!”沉默了很久,两个听起来毫无联系的音节才从那身黑袍中蹦了出来。也许是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显得生涩无比。
清平乐竖着眉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黑袍人,有些后怕,也有些愤怒。
“进来!”黑袍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声音就像锯齿刮过钢板般尖锐刺耳。
一盏油灯从黑袍人袖中滑落,稳稳落地,然后他转身离开。
木门深处的幽暗,就像清平乐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太真切,唯有冷冽的锋芒在短剑上欢快的流淌。清平乐松开握剑的手,指腹上深深的勒痕,就像烈焰灼烧一般,疼。
黑袍人留下的油灯突兀地腾起一束火,自燃起来。那汹涌的火焰好似凄美的烟火,仅仅辉煌了刹那时间,便被浓墨般粘稠的阴沉压制下去,火苗摇摇摆摆,若隐若现,驱不散一尺的幽暗。
清平乐跨门而入,拾起油灯,循着那越发空灵的脚步声缓缓前行。
木门随即关闭,最后一丝阳光被敛去,黑袍人也遁入了漆黑之中。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清平乐小心翼翼探索着。
脚下的青石地砖,大小匀称,排列整齐,纹刻着复杂的图案,华美而端庄。稍许往两侧挪上几步,一些深色的阴影便出现在眼底,把灯凑近些,才发现是一些案几。案几上布满了灰尘,摆放着笔墨,简单周全。细长的笔杆布满了裂纹,光秃秃的笔头满是岁月的沧桑。
豪华和破败,本该对立的两个词,偏偏同时在清平乐的脑子里冒出,用来描绘这个颇为神秘的地方。
走了很久很久,路才到了尽头。清平乐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那宽厚的石阶、巨大的石狮,还是恢宏的正门都不过是这个古老建筑的冰山一角,不禁对它又高看了一眼,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回过神来的清平乐突然意识到,黑袍人的脚步声消失了。
“人呢?”清平乐大声问道,空旷的大殿里回声萦绕。
清平乐又询问了几声,依然没有任何答复。
空气里弥漫着的腐朽味道,似乎越来越浓,手中的油灯,除了黯淡了一些,没有什么变化,火苗就这么笔直的挺着。
没有风,没有流动的空气,没有出口!
清平乐陷入了焦虑的情绪中。
焦虑这种情绪,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消极低沉的,可也有时候,也会逼得一些人做出点出格的尝试,譬如现在的清平乐。
他收起短剑,咬着油灯攀爬起面前这个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台来。
片刻后清平乐顺利爬了上去。高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宽阔,很快便能摸个遍,中心处有个石台,除此空无一物。
油灯照耀下的石台洁白无瑕,细腻顺滑,萦绕着薄薄一层寒气,远远把腐朽污浊之气隔绝在外,清平乐觉得呼吸顺畅了好多。
轻触石台,入手冰凉,转而温润,清凉之意透体而过,体内的元气被唤醒,自发游走,在巨大的吸力牵引下,尽数注入石台。
石台微微震动,略显嘈杂的声音就像海浪轻轻拍过礁石。猩红的血丝从石台中泛起,经络般纵横交错,翻滚数下后化为宁静祥和的睡莲,端庄灵韵的翡翠,忧郁梦幻的风信子,神秘高贵的水晶,最后,化为五爪金龙,一飞冲天。
无穷无尽的光线从石台飞出,像刀像剑像戟破空而去,把大殿内的阴沉腐朽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明笼罩了一切,整个殿堂的风采,完整地呈现在清平乐眼前。那密密麻麻的案几,色彩鲜明的蒲团,流光溢彩的壁画,大气磅礴,深深诉说着此间曾经的辉煌和骄傲。
光明让万物无所遁形,唯独不见黑袍人的影踪。
片刻后,光芒逝去,石台表面浮现出几行端正清秀却不失稳重的文字。
“今日深感大势已去,恐负先帝之托,师尊之恩,留此刀诀于永生殿,静待有缘人。”
堪堪读完,石台上的文字就模糊起来,凝聚成一束流光,刺向清平乐。清平乐本能地抬臂前挡,整条左袖灰飞烟灭,流光击中的位置留下一个鲜红的“战”字烙印。
清平乐有些恍惚,脑海里突然多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神秘记忆和感悟。所有这些记忆碎片里都在挥刀。从神情木讷的小男孩到棱角分明的少年再到不怒而威的壮汉,从小巧精致的短刀到厚重锋利的巨刃再到轻盈脆弱的木条,从艰难笨拙地挥砍到如臂使指的撩劈再到信手拈来挑刺,人在变,刀在变,境界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胸中的狂热和手心的偏执。
不及细思慢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在身后响起。
石壁内陷,露出一人高的门,门后灯火如昼。
清平乐错愕地转过身,看到身后一个黑影同时转身,抢先扑进那片光明中。
原来黑袍人,就一直就在自己身后!
这个发现让清平乐毛骨悚然,汗毛炸立!
突然,黑袍人以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在与清平乐擦肩而过的瞬间,猛地探出一只干枯皲裂的手。
清平乐左臂一热,不假思索地拔出短剑劈在了黑袍人的手指上。动作一气呵成,就像练习了无数次一样。
一声金铁相交之声。
清平乐摆脱了黑袍人的纠缠,冲进石门。
门后响起一个庄严肃穆的声音,像是宣判着什么:“殿……不……擅……”
清平乐还未听得真切,石门便紧紧关闭,掐断了凄惨愤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