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当下十分忧郁。
从冲天阁离开的时候,大管家特意喊住他轻声嘱咐了一句。
“关照一些!”
这样一号境界高深,德高望重的人物亲口吩咐,府内之人,只要不是脑子给门夹坏掉了,都要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关照谁?能让全权负责“新月”训练营的南一关照的当然就是他亲自领进冲天阁的那个插班生。可是关照一词,两个意思便是两个极端,怎么关照,关照到什么程度,大管家只字未提,点到为止,他也就不能直接问,这便难煞了南一。
从领回那个少年,到午休结束,南一满脑子都是白发老头那高深莫测的笑意,始终揣摩着那平淡语气下的晦涩的文字,却依然没法确认哪个想法是正确一些,靠谱一点的。可能是由于用脑过度,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心神不宁,他双眉之间的皱纹就特别的深,因此那张本就戾气十足的脸就显得更加可怕。
演武场内少年们并不知道此刻的南一教头正处在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南一那难看的神色给了善于观察的少年们无数的想象空间,可不论根因是什么,接下来遭殃的都是他们。下午迎接他们的特训必然是一场灾难,这才是现在少年们最担心的事情。
以至于不用教头命令什么,场间瞬时安静下来,谁都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为第一个牺牲品,成为那个恶魔的出气筒。
于是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肃杀在演武场里弥漫开来。
倘若平日,这种压抑的气氛倒是会给南一一种异常享受的成就感,可今日里,听着耳边渐渐消失的喧嚣,整个人就像迷失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里,焦躁不安的情绪便蠢蠢欲动,作祟起来。
一场极为重要的冥想就这么被打断,还未得出结果就草草了事。
到了这个时候,南一必须要说些什么,只用了十息不到的时间,他就开了口。
“一帮废物,还有两个月新月盛宴就要开始了,五十来号人,一个摸到入微门槛的都没有。修行天赋差劲也就罢了,这人情世故也糟蹋得一塌糊涂,来了个新同学,也不知道亲近亲近?”
“亲近亲近”和“关照一下”都是摸凌两可的说辞,南一这招确实高明,转手便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这帮朝气蓬勃的少年,至于少年们怎么想怎么做,他并不在意。往后察言观色,跟着大管家的反应调整便是,事情做成了是自己功德无量,做得不好是学员们年少轻狂,狠狠追究一番,照样能讨得大管家欢心,真是好大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想着这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南一新潮澎湃,于是说话的时候语调有些故作平静,堆起的笑容也有点渗人,凌乱的胡渣更是没有半分大管家白色长须的仙风道骨,这般自以为深得精髓的模仿,就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
少年们早已习惯教头这种没来由的喝骂,眼瞅着教头脸上这天放晴了,心情便有些畅快,于是演武场整一个其乐融融的画面。
然而有些事,还是免不了南一亲自为止,譬如接下来要给这个插班生进行的一系列评定。但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没有从大管家那得到定论,就尽量保持中立,至少表面应该如此,私下里倒是可以卖桐姨一份面子,给点见不得人的方便,总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剧本仿佛就是步吴迪所写,故事也就如同他给清平乐说的那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清平乐的第一堂课是个小课,一个学生的小课。南一破天荒没有摆出那副谁也看不惯的样子,学生清平乐也丝毫没有第一课的紧张和不安,师生双方都有些反常。
南一很快从杂乱无章的器材堆中找出数块大小不一色泽暗淡锈迹斑斑的铁锁,随手一抛,轻松准确的落在清平乐跟前。做完这些,南一教头回到清平乐跟前。也许是背对着演武场内的学生,并不用刻意维持那份威严,南一说话的嗓门并不大,带着磁性的沙哑声音就像扑面而来的海风,有些苦涩,但并不让人讨厌。
“昨日桐姨往我这亲自跑了一趟。今日月城所有巨头齐聚冲天阁吵得不可开交。”南一说着看似不着调的话,琐碎,杂乱,盯着清平乐的眼睛却没有一丝闪烁或者疑惑。
仿佛印证了清平乐心中所想,南一下面的话题立刻转到了他的身上,简单直接,兜着头就是一盆凉水。
“因此我推测你的天赋应该很好,至少比我背后绝大部分的人都要优秀很多。但我还是不看好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缺少时间。我当了十年教头,见过太多惊艳的孩子,但从未见过哪个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一跃成为修行者。另外,‘新月’训练营就像这流水、空气、太阳,从来不会为谁放慢脚步,只会按照它自己的节奏运行,落后就意味着被放弃。你还只是个孩子,给你讲这些似乎有些残酷,不近人情,但你的对手们,同样也都只是些孩子,眼下这看似很不乐观的日子可能会是你未来对‘公平’这词唯一的回忆了。我给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私人课程,就是要你认识这个不公的世界,看清弱肉强食的本质。弱者也许能够获得怜悯,但是绝对得不到尊重。”
还未开始,便已结束,这便是少年的第一课。
就如南一所言,“新月”训练营有着详尽的训练章程、计划和准则。它绝不会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即使是稀缺物种也不行。允许暂时落后,也欣赏一鸣惊人,但少年们获取的资源多少全凭自身当前的实力,在滚雪球般累积的优势下,后来居上就多少像是阳光下的泡沫,过于梦幻,不够现实。
清平乐刚进训练营,因此被安排了一个简单的测试来确定修炼资源的分配。
筑体是修行的第一步,“新月”训练营存在的意义便是帮助场间的少年们跨过这一步。筑体分为六个阶段,五阶之前就是纯粹的力量训练,五阶之后需要特定的功法来辅助训练压榨身体极限,绝大部分人都因为体质问题停步于此。筑体六阶又称筑体圆满,其后便要冲刺修行第二境——细致入微,这才是对天赋和心性的第一次考验。
因为筑体境就是对身体的淬炼,实力的判定也就非常容易。
“这铁锁最小的二十斤,后面的根据大小重量倍数增加。你单手把它抬起持平,维持十息便算通过,视为筑体一阶。其他依次类推。”南一踢了踢脚边铁疙瘩,神情冷漠,并不觉得眼前的少年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演武场内即便是慕容西子这样的女子也是香汗淋漓,其他人更是丝毫不敢松懈,训练起来就像自虐,挥汗如雨,唯有步家公子悠闲地坐在草坪上,嚼着草根,无所事事。
被调侃成鸡,任何女子都会恼羞成怒,慕容西子也不例外。但一句口角之争,并不足以成为她厌恶步吴迪的理由,毕竟天才们都是骄傲的。能让她这样才貌双绝的天才嫉恨甚至崩溃的永远只可能是另外一个天才,一个让她无话可说的天才。自从步吴迪这个关系户在训练营落脚后,每每她历尽艰辛等阶提升,还未回味够那份欣喜,还没来得及享受周边那些羡慕嫉妒之情,这个终日里都在偷懒的家伙就会紧随其后,证明他也达到了这个地步。更为可恶的是,他望向慕容西子的眼神,传达的意思相当的清楚明了:我等你等得很辛苦的。
步吴迪并不知道此刻慕容西子那幽怨的眼神正在他背上狠狠地剐着。不过即便知道,他也懒得理会,道理就如同人不会跟猪去怄气,不在一个层次上就不会上心。在步吴迪眼里,慕容西子充其量也就是长得漂亮一些,无聊时可以逗着玩玩。整个演武场能让他目不转睛盯着的,也就是南一面前的那个名叫清平乐的少年。望着那抬着铁锁的削瘦背影,步家少爷不禁有些急躁,嘀咕起来。
“一、二、三!你个土冒,都到第四只了,还不装得费力一点,我是怎么关照你的,有没有脑子,演得一点都不像,有没有点基本修养和素质?差评!”
清平乐已经提起了第四只石锁,彻底颠覆了南一教头对他的看法。不知是清平乐运气过人,还是南一眼里筑体境终究是过家家,提不起兴趣,那些漏洞百出的细节最终没有在南一心里成为什么疑点。
“倒是知道藏锋,尺度拿捏的也恰到好处,就是这演技,有点不堪入目。”演武场不远的一处阁楼上,扶着窗棱的南宫雁声停下了拨弄自己发梢的玉手,带着笑打趣道。
随着第五个铁锁被抬起,远处的少年颤抖着手臂,摇摇摆摆,就像风中残烛,江心孤舟,偏又不可意思地勉强坚持了十息。时间一到,脱力的少年随着落地的铁锁摔了个狗啃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贯不苟言笑的老嬷嬷,也破天荒的会心一笑。
“多半是步家那臭小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