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大陆,人族大秦帝国太初十年春,月城,城主府后院。
身着素衣的女子蜷曲着双腿靠坐在宽大的椅子内,蓬松散乱的黑色瀑布垂落至地,她支着脑袋,眼神迷离,如同一只慵懒的小猫。此刻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剑鞘,节奏分明,若是有心人,自然能听出这是首《声声慢》的曲调。
一曲终了,憔悴娇小的女子在嬷嬷的搀扶下直起身子。
“小姐~”
“想起一些旧事。桐姨,你继续。”
“年纪跟夜公子相仿。衣不蔽体,说是挂着几块破布也不为过。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看着着实让人心疼。”老嬷嬷抬眼看了看神情恍惚的小姐,想着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多嘴一句:“如果只是这样,我就把他当个小乞丐,拿些银钱替小姐打发了。”
“嗯?”
“虽然他穿得很破,但是打理得很干净,便是指甲缝也看不到一丝污垢;年纪很小,却很懂事。在小姐小憩的这一个时辰里,他始终像个木头一样在厅内站着,看不出一丝不耐烦。”
“他有说什么没?”
“‘给您添麻烦了!’就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很干涩,语调很平和,但听着很真诚,很舒服。”
“就这些?”
“就这些了。要不我去打发了他?”老嬷嬷试探性问道。
素衣女子拇指轻挑剑格,凝视着弹出剑鞘的青锋,摇摇头道:“听起来倒是个有趣的小家伙,那便去见见吧。”
月城是北方重镇,城主府也自然占地极广。南宫城主轻物欲,念旧情,早年丧妻后便再未婚娶,偌大的城主府全靠唯一的女儿南宫雁声打理。南宫小姐持家主事公私分明,有规有矩,颇有威望;再加上性格随和,乐善好施,城主府里的人多少受其影响,不曾有纵横跋扈,欺压百姓之事。
可即便是下人奴仆,城主府里待久了,朝夕闻着贵人之气,也难免有种难以言说的优越感,平日里上门的官员都对自己客客气气,出门在外总是沐浴羡慕嫉妒的眼神,今朝却要覥着脸来伺候一个小叫花子,落差太大,自然心生怨气,看着杵在正厅的那个影子,便是百般的不舒服,不自在。
“大管家,您看看,这就是一乞丐啊。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是替人来给小姐送东西的,东西收了,打发了便是,霸着正厅,算哪门子事?这要传出去,我们城主府的面子往哪里搁啊?这桐姨仗着和小姐走得近些,尽干些不合规矩的事,昨日替南四出头,今日又是这茬,分明不把您老放眼里啊。”
城主府一等下人南九弯着腰,低着头,凑到身前的白发老头耳边轻声呢喃道。
上了年纪的大管家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浅浅呡了一口茶水,也不回话,就这么侧着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南九。正厅的气氛渐渐冰冷肃杀起来,就像少年身畔茶杯里早已凉透了的水,又像是冬日里凉亭内无人问津的石椅。
直到南九面色发白,秫秫发抖,跪倒在地,大管家才缓缓放下茶杯,收起笑容,寒声吩咐道:“拖下去。”
“在城主府做事,牢记安守本分。都下去吧,这位小客人,我陪着便是。”大管的脸上写满了倦意,说话的声音就像山涧的冰泉,冷得刺骨。
早春时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光景,比起黄花深巷,红叶低窗的晚秋,输了一分艳丽,多了一分朝气。身着单薄素衣的女子信步穿梭在冷清的绿意中,无声无息,而那份绿意中的活力却仿佛随着那白色的蝴蝶注入了破旧暗淡的阁楼,整个庭院都开始鲜活起来,流光溢彩,光芒四射。
一丝腥甜的味道扑鼻而来,素衣女子步伐一顿,扶着嬷嬷的手紧了紧,捉摸着若不是那孩子惹怒了谁,不由急躁起来,加快了步伐,往正厅快速奔去。
直到那削瘦笔直的少年背影蹦入眼帘,素衣女子才松了一口气,瞅了瞅并没有外人,便像个小姑娘一般跺了跺脚,对着懒懒散散瘫坐在椅子上的大管家嗔怪起来。
大管家起身捋了捋长须,眯着眼笑道:“听说简桐领了个小破孩进府,我顺道,就过来看看。”
说到这,大管家收起笑容,望向老嬷嬷。
“简桐,你今日这做法很不得体,容易遭人诟病,你可省得?”
老嬷嬷自知理亏,面色阴沉,却无法反驳。
“远来是客,路途劳累,若非紧急军务,起码应该让这孩子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休息。”大管家话语一转,调笑道。
“好了,雁声啊,你们年轻人聊,府里人多事杂,放不下心啊,我得多去转转。”
拒绝了南宫小姐相送,老人指了指少年,说了声这孩子不错,便出了正厅。
进入城主府,除了老嬷嬷交代了一句稍等,就不再有人正眼看过自己。出于对青衣男子的信任,也为了一个崭新的前程,清平乐倒是不在乎等一会那个什么南宫小姐。可是,稍等一下就是一个时辰,这实在,长得有点想骂人。
清平乐心想着自己当然不错,多日未曾进食,能熬到正主出现还没给饿跪了本来就是奇迹。可这些跟这糟老头子有什么关系?打从一进这正厅就目中无人地坐在主位上品茶,正眼都没看自己一下,嘴里数落着老嬷嬷有失待客之道,自己可曾做到半分?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眼瞅着这讨人厌的老头终于出了正厅,清平乐浑身一轻,他抬起双手,对身着素衣的女子行晚辈礼,心想着如此美丽动人的神仙姐姐,大概和这面色凶狠的老嬷嬷或者是那摆谱的老头是不一样的,至少应该不会让自己饿着肚子说话吧?
南宫小姐双手托住清平乐的双臂,仔细地打量着,双眉轻挑。
这少年容颜清秀,脸颊上一道疤痕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倒勾勒出一股英气;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上还结着冰渣,显然为了这次会面做足了准备;眼睛很透很亮,很灵动,就这么看着,仿佛就能读到很多东西。脚步有些虚浮,想来是饿坏了,即便这样,仍然很平静,目光没有在那些吃食上徘徊。
这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一个很骄傲的人。至少第一眼,南宫小姐很满意,于是她扶起清平乐,点点头,说道:“坐下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陪我说说话。”
清平乐坦然在南宫小姐的目光下就坐,细嚼慢咽吃了一块糕点,喝了半碗凉茶,然后停下。
清平乐吃得很慢,很少,但他很满意,对食物很满意,对神仙姐姐也很满意,于是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笑,有些久违,有些生疏。
南宫小姐也很满意,死要面子的人活不好,不知满足的人活不久,不吃就要挨饿,暴饮暴食就容易出事,这男孩做得恰到好处,不迂腐,知进退。
“我想听听他的事,你给我讲讲可好?”南宫雁声从袖中抽出短剑,平放在桌上,询问道。
清平乐平静了下情绪,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
少年的表述能力还不错,最关键的是很诚实,起码听起来是这样,对于自己的经历,也并没有隐瞒。
“他叫夜风。只要你所说无差,我便让你留下。”
南宫小姐起身,踱步到清平乐跟前,蹲下身子,把短剑塞回男孩怀里。
“剑名‘无悔’。在我手里,不过是明珠蒙尘,送你了!”
“他要你无所畏惧,心向光明?”南宫雁声突然抬手扣上清平乐脑袋,把他精心整理的头发揉成一团乱草,然后露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那都是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