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南一教头曾经说过的那样,‘新月’训练营就像流水、像空气,从来不会为谁放慢脚步,不论是清平乐选择了春秋刀法,还是步吴迪又打断了哪个学员的腿,都不过是清风拂过湖面,略微泛起少许涟漪,掀不起半点波澜。
训练在一天天重复,时间也一点点过去,最后一天如约而至。
少年们放肆挥霍着汗水,直到夕阳西下。
南一教头最后把学员们召集在一起。
“我知道很多人在后背评论我严苛,不近人情,甚至骂我,说我是魔鬼。那么要恭喜这些人,这份煎熬终于结束了。”
南一笑了笑,笑容出现在那凶狠的脸上,有些牵强。
“下面的话,并不是以教头身份说的,所以想听的可以留下,不想听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话音刚落,就有数人离开。这显然在教头意料之内,他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并没有生气。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叫铁蛋了。”
说完,他率先笑了起来,学员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师生间的气氛暖和了起来。
“不过,几乎没人知道,李狗蛋才是我的本名,这个父母给我的名字,也许更可笑。”
“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常常因为有这样一个差劲的名字而烦恼,忙完一天的农活也会仰望星空想象村外的美好,然后在睡前把这份不甘默默收起来,继续重复单调无趣的生活。”
“直到某个夏天的傍晚,我的发小,赵小四,从城里回来,偷偷找上我,告诉我当兵吃饭能管饱,能在城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于是我和他合计一番,瞒着各自的父母,当晚就离开了那个小村落。”
“我们顺利入伍,但军营生活远远没有我们憧憬的那样美好,很快我俩被调到了长城上。赵小四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在我们的第一次战斗中,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神族战士劈成了两半。”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回想起那年那事那人,南一教头还是眼眶噙泪,满面悲伤。
“我和许多新兵在恐惧中渡过了长城上的第一年。恐惧这东西,要么让你更脆弱,要么会让你成长。很多人没能走出来,于是他们死了。我依稀记得,当年的百夫长说过一句话,恐惧背后是你想成为的人。我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了这些道理。”
“恐惧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它并不存在,你创造了它,那就一样可以摧毁它。当你敢于面对它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巨大,你会发现它很渺小,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在逃避,其实你可以击败它。当年的我不懂修行,远远没有你们现在这么强大,既然我都能做到,你们就也能做到,更容易做到!当你们到了长城上,战胜恐惧,从它的光环中走出来,是最重要的事,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关于修行。”
“在我们朝夕相处的四个月里,我照本宣科给你们传授修行的方法,从没给你们讲过修行的经验,因为在这个领域里,我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依然还在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中前行。今天也不例外,不会传授心得,只是讲些其他的。”
他眼神扫过远处堆放得乱七八糟的训练器材,然后又看了看人群中某个略显瘦小的身影。
“马向前,刚来训练营时,90斤,瘦得跟个猴一样,测试时成绩垫底。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仍然举不稳160斤的铁锁,还差点被砸伤了脚。”
人群中顿时暴起一阵哄笑,那个叫马向前的学员更是满脸通红,有些不知所措。
“都别笑。现在他120斤,看起来还是很瘦,但演武场里最大的铁锁他也能稳稳举起,而且还很轻松。”
南一提高了嗓门,盖下了少年们的笑声。
“这就是变化。如果你每天来演武场,在这里晃来晃去,跟自己说该做的我都做了。然后回去对着镜子,没看到任何改变,一点变化也没有,你就会说修行完全没有效果。如果我对一件事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我也一样会放弃的。”
“记录下修行的点滴,每天都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当昨天的那人了。每一天都要突破自己的极限。不用担心你会精神崩溃,因为你的身体会更早筋疲力尽。你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这表示你的身体正在慢慢唤醒,这表示你用到了身体从未被用到的部分,发掘出身体内的潜力,修行本来就是这样的。”
“就像你儿时蹒跚学步一样,你会一次次跌倒,可当你站起身来,你将会到达你从来没有到过的高度。为了明天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今天就要拼尽一切。每当尝试失败时,告诉自己没关系,我没事,我很好,明天,我将振作再起,然后一次次重复挑战,每次都要超越上一次的表现。不必害怕失败,如果你失败了,至少你尝试过了,这便好过那些只会说如果的人几十倍,几百倍,因为他们从来没到过你到过的那个境界。”
“在修行的历史上,有太多天赋惊艳的人,而最后能站上巅峰的,从来都是那些不屈不饶的人,他们跌倒了,就爬起来,永不放弃,他们才是那些在人生最后欢呼的人,也是你们应该成为的人。”
“最后我预祝你们能在明日的考核里取得好成绩。即便成绩不敬人意,也莫要灰心丧气,雄鹰应该翱翔远方,而不是在起点折翅。”
南一教头站得笔直,在学生们的掌声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去。
教头的临别赠言,充满激情,蕴含坦诚,但似乎并不能点燃所有人的热血。慕容西子凝视着步家少爷,不知在思索什么。教头前脚离开演武场,她便收回目光飘然离开。大概不论考核,还是离别,与她来说,都并不值得太过在意。
也许明日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今日都没有玩闹的心情,许多人选择留在演武场内,他们三三两两聚着,小声说着话,气氛有些伤感。
“啧啧,小妮子倒也绝情,走得忒潇洒了点。”
依然是没话找话的拙劣搭讪套路,步少爷晃到清平乐身旁,嘴角延展出的细长草根随着话语节奏轻轻摇摆,看着便觉得有些轻挑,似乎在赞同着少年,一起嘲笑着什么。
“她又哪里得罪你了,你又要对她做些什么?”清平乐没发表什么看法,笑着打趣道。
“为什么要她得罪了我,我才能做些什么,你这又是什么逻辑?”步吴迪反问道。
“好吧,就算你的逻辑是对的。明日有考核,心思应该放这个上面。”清平乐把话题扯到正事上,试图引起步吴迪的重视。
“明日的考核?不过是个事先知道结果的赌局,无聊。”
“什么意思?”清平乐双手环在胸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且容本公子先卜上一卦。”步吴迪闭上双眼,装模作样挥舞了几下双手,然后双眸发光,右手在胸前握拳,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势。
“我掐指一算,比照往年,今年训练营营算是个好收成,先不谈那些遮遮掩掩的阴货,明面上看得到的入微的家伙就不算少,明日的考核按理说应该是一番龙争虎斗。可惜这考核虽说赛出个十强,实际上只有前五的名额是最重要的。因为四城大比时,只有前五有出场资格,六到十名不过是个观礼位而已。”
“步大仙的意思是明日的不确定性只在六到十之间?”清平乐皱起眉配合道。
“自然。除了名次之争,前五的人选没有什么悬念。”步家少爷说到这,卖关子般清了清嗓子,才慢慢继续道:“最耀眼的当属步吴迪步少爷,一百年古今无双,名至实归;慕容那丫头始终能保持略强他人一线的水准,实力必然有所隐藏,应该也有一席之地;然后你浪费一个名额,姜暖阳可能再捡个漏,大概就差不多了。”
“什么叫我浪费一个名额?”清平乐瞪了步吴迪一眼,懒得再跟他搅和下去。
“就是个说法,不要在意细节。你练个《春秋刀法》,占个前五名额,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步吴迪一脸理所应当的无耻表情。
“差不多了又是什么意思?”清平乐追问道。
“啧啧,让我怎么说你,说你精明吧,偏要去练那傻子都不练的功法;说你木讷吧,这么个小细节你都不放过。反正明日真相就会大白,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城主府的秘密,据说府里还藏着个天才,大概也许可能无限逼近我这个级别了,那他怎么也得占掉一个名额吧。明日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和他过过招。”
“嗯?”清平乐挑了挑眉,敏锐地捕获到了步吴迪话里的玄机。
“非要我说明白么?如果他被无耻的保送了,那就没机会了。”
“瞧你那大惊小怪的样子,没见过关系户啊,虽说背景不定如我,可万一是城主的亲戚呢,这也挡不住亲疏有别啊,哎。”谈到比自己威风的关系户,步吴迪似乎很受挫,情绪有些低落,惆怅地摇了摇头。
满天繁星,皓月当空,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步吴迪躺在屋脊上,静静地欣赏着浩瀚的苍穹。六岁开始,他便这样静静地看着天空,他喜欢星光耀眼的温暖,也怜悯月光清冷的孤单,就像怜悯自己一般。
“一十三”
“一十四”
“啧啧,真是野花野草漫山遍野盛开的季节啊。”步吴迪笑了,笑得有些勉强,又有些尴尬,他伸出一只手,缓缓翻了翻,然后突然收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自己抽自己,当然不可能很用力,所以很小声,就像他嘴里碎碎叨叨的嘀咕声一般,轻不可闻:“让你装,让你吹,明天要给清平乐那家伙看笑话了吧。”
“新月”训练营的少年,但凡入微,就可以申请一间独立的练功房,这是对修行者的优待,也是尊重,毕竟任何修行者都不会喜欢练功的时候被其他人盯着。
练功房的看门人最为守信,绝不会向谁泄露少年人的数目,更不可能暴露他们的身份和房号,所以要知道这些,并不容易。步吴迪并不需要刻意修行,所以他有的是时间去做一些常人眼里不可理喻的无聊事,譬如躺在屋顶目送一个又一个小心翼翼的身影进入练功房,数一数数目,顺带猜猜都是谁。
此刻步吴迪正摩挲着手心的玉牌,洁白的玉牌上刻着一个端正的“贰”字,就像是对他无言的嘲讽,偏偏,还没熬到能扔了它的时刻。他讨厌这个数字,所以不喜欢这个排名。慕容西子是“叁”,这点他确认,他在屋顶躺了十天才盼来了那个娇小的身影,自然印象深刻。可谁是“壹”?这一直是个谜,因为这人从未出现,难道也如他一般无需刻意修行。
城主府的秘密并没有谁与他说起,他却已经了然。
编号为“柒”的练功房内,清平乐挥汗如雨,正机械地一遍遍练习着看似最为简单的拔刀动作。
清平乐当然可以拿到更为靠前的数字,只是因为步吴迪觉得柒便刚刚好,惊喜却不惊艳,于是清平乐听从了建议,适时地选了。
《春秋刀法》被世人公认最容易的功法,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内,清平乐只练一式起手拔刀,却始终认为未得要领,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定能让所有人吃惊到说不出话来。
当然清平乐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即便世人皆知,那又何如?
清平乐并不知道太多的大道理,他只知道如果放弃了,就永远不可能拔出角度、力度、准度都完美无缺的一刀,所以他内心敞亮,固执地做着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今晚他比所有人都要镇静,因为他没有任何恐惧,明日的对手,不会比饥肠辘辘的野兽更可怕。
他就像脑海里那记忆碎片中的小男孩般沉心静气,心无旁骛。
拔刀,然后重复五千次。
就像缓缓展开的竹简,浓郁的墨香点缀着丝丝绿竹的清新,清平乐的最后一次尝试,以刀代笔,书写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