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迟到被大管家训斥之后,清平乐就多了个心眼,不论做什么,都习惯提前一些,给自己留些余地,以便突发情况出现的时候,也可以从容应对。
平日里,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演武场,但今日似乎还不够早。
当他嗅着泥土的清香,步伐轻快地走进演武场时,却发现已有三人站在了演武场内。
这三人皆身着铠甲,腰挂长刀,为首之人的佩刀尤其特别,修长无比。他们保持着一样的姿势,手扶长刀,纹丝不动的站着,就像三座石雕。
红缨被雾气打湿,恹恹的趴在头盔上,晶莹剔透露水挂满了银白色的铠甲上,不时有几颗因为过于饱满而不堪重负地跌落下来。
似乎来了很久,清平乐步伐轻轻一顿,内心微微一凉。
天色还未完全清明,三人的神色藏在头盔的阴影下,看不清楚,清平乐知道他们发现了自己,但目光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心情又是如何,却无法揣摩。
他加快了步伐,来到三人身前不远处停下,认真行了一礼。
吱吱嘎嘎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为首那人转过头,把目光投射到清平乐身上。
只是一道目光。但清平乐的感觉就像巨石压背,虫蚁叮咬,异常煎熬。他呼吸沉重,心情忐忑。
“你名叫清平乐?”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盔甲内响起,声如洪钟,震落了铠甲上的大片的露水。
清平乐的耳朵嗡嗡作响,身上却顿时一轻,压力小了好多。
“是!”
“春秋刀法不是个理想的选择。”
冰凉声音从冰凉盔甲内传出,听在清平乐耳朵里却莫名一暖。能得到老将军的关心,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可曾后悔?”
“不曾后悔!”
“为何?”
“因为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多么熟悉,却又多么陌生。
二十多年前,也有个少年与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你完全没有必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可曾后悔?”
“不曾后悔!”
“为何?”
“因为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那是他们在长城上的第一次对话,却也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场对话。
“候着吧。”
沉默了很久,老将军才吩咐道,声音里带着倦意,又似乎夹杂着些许难言的心痛。
片刻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学员进场,也许是被演武场内的沉闷气氛感染,几乎都是第一时间察觉了异样,屏息凝神,自己找位置站定。只有个别反应迟钝的学员,但他们的熙熙囔囔也只维持了几个呼吸,就在那道威严肃杀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即便是从来都是把规矩当笑话的步吴迪步少爷也一反常态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十分配合地吊在了队伍的末端。
眼尖的南一教头刚一进场就发现了那三个身着铠甲的身影,他一路小跑来到为首那人身前,毫不犹豫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
“将军恕罪。”
“你又不知我何时会来,何罪之有。不在行伍就不必行这军中之礼了,起来吧。铁蛋,去把演武场的门给我锁了,现在还没到的,这课也就不用听了。”
“喏!”南一起身,微微一叹,径直离去。进门的时候看到老将军的身影,他便大概猜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稍稍留意了下演武场内学员的数目,很是可惜,还是有五六人没到。
老将军不经心的称呼,暴露了南一教头的真名,想到一贯严厉可怕的教头竟然有“铁蛋”这么一个粗鄙又可笑的名字,不少学员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谁来给我讲讲?”
老将军的声音很平淡,就像是祖孙之间唠着家常,目光却冷冽锋利,狠狠从众人身上刮过。
“有个文雅的名字很了不起吗?即便你们的长辈翻遍了所有典籍,找出最悠久最优美的文字拼凑出你们的名字,又如何?除了寄托点希望,除了叫起来拗口些,还有什么用处?依然无法改变你们就是坨屎的事实。”
老将军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带着稚气,敢怒不敢言的脸孔,愈发不客气起来。
“在有能力获得他人尊重前,叫什么都没用;在这之后,叫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名字这玩意终归也就只是个称呼。铁蛋这个名字,你们觉得可笑。可这名字,哪怕在缥缈峰以北的神族领地里,都是如雷贯耳的。在我们边疆的军营里,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十年来最优秀的斥候,二十年里最善战的兵王,都是他当之无愧的荣耀。他的功绩可以说上几天几夜,死在他手下的神族士兵不下百个。你们这群小破孩只要有他百分之一的能耐,今天我就不用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了让你们将来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而絮絮叨叨。”
“一个月后,这里绝大多数人都要奔赴边疆。你们觉得,五年之后,五十来号人能剩下几个?铁蛋你来给他们讲讲,这个数据你最明了。”
老将军朝静静侯在一旁的南一教头吩咐道。
南一教头幽幽叹了口气,双眼微红,表情凝重,那一贯饱满充沛的精神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少见的沧桑和悲凉,声音也显得有些嘶哑和无力。
“月城‘新月’训练营的教头我做了十年了。太初元年,是我第一次担任教头这个重任,也十分幸运地遇到了最有天赋的一群少年人,没有任何意外,他们在新月盛宴上斩获了第一。毕业时,一共五十一人,活到退役的七人。”
“太初二年,五十三人,剩三人。”
“太初三年,五十五人,剩两人。”
“太初四年,五十六人,目前还活着的六人。”
“太初五年,四十七人,目前还活着的四人。”
“……”
南一的说话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是隐隐梗塞。
“就到这吧。”
老将军手一挥,示意南一不必勉强。
“十不存一。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我不认为在座的各位会比太初元年的那帮孩子更出色,也许我应该说得更直白些,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注定是死人了。”
“我们所面临的这场战争,不是数千年前的战国诸侯之争,没有对错,没有输赢,只有生死。我们不是为了哪个人而战,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战,而是为了活下去而战。因为种族之争,是从来没有投降一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了族群,我们什么也不是。你们可以骄傲地说,来新月训练营,是你们的选择,选择强大,选择奉献。但事实是没有选择,得到就要付出,权利就是责任,这是人道,也是天道。”
“传言始皇帝摧枯拉朽,把神族灭族赶到了极北之地,为什么没有一本万利彻底杀灭呢?而是修建了‘长城’。”一个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插了进来。
“本该先打你五十大板作为惩罚。但你的问题很好,所以我决定赦免你的无礼。”
老将军深深看了角落里的某人一眼。
“这是个极具争论性的课题。首先始皇帝把神族灭族赶到极北之地并不是传说。其次始皇帝那代人早已仙逝,也没有留有记载,原因便无从考证。但存在几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第一个是说极北之地环境恶劣人类无法生存。第二个说法是人族的进化需要外力,始皇帝高瞻远瞩,故意为之。第三个说法更为飘渺,瀛洲大陆之外另有天地,在更大的威胁来临之时,‘人神共愤’或许会爆发更大的潜力。”
“但这些都不是眼前你们要考虑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活下来,如何在神族的利刃下活下来。”
老将军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演武场内回荡,话里无言的伤悲、凛然的大义,学员们听了这么多,还是很难真正理解,但终于算是有了回馈,起码神情变得认真了,眼里多了种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对活着的渴望。
“神族是天生的战士,即便是最孱弱的神族战士,也身高八尺,有匹敌我们人类入微境的修行者力量。他们的战斗技巧巧妙而且娴熟,利刃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的护盾无比坚硬,远超我们的铠甲。”
老将军说到这,重重拍了拍身上的重铠,眼里的浓浓的惋惜之情,似乎若是人族也有这样的技术,交战时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代价。
“在你们把利刃插入他们身体之前,要先学会避开他们的刀,砸碎他们的护盾。即便是入微境的修行者,仍然不能在与神族战士的单独交锋中活下来。幸好我们数量占优,你们一旦达到入微,到了边疆,到了长城上,你们就会是伍长,有属于自己的五人小队。”
“我讲这些,就是要你们了解实力差距。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分析,知识和经验这时就特别重要,错误的判断会断送性命。战场上没有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说法,我们通常只从死人身上学到教训。”
冰冷的表情,冰冷的声音,见过了太多,谈到生死,老将军显得格外的淡然。
在剩下的时间里,老将军给训练营的孩子们传授了许多书本上无法学到的知识,譬如各种神族部队的差别,优势和弱点,两位侍卫也配合模拟演示了很多与神族战士交战的技巧。
在老将军的精心控制下,气氛慢慢从沉闷变得活跃,不知不觉,授课就到了尾声。
“军队最讲纪律,当赏罚分明。今日取笑教头的学员,明日的体能训练加倍。”
“你是我今日见到的第一个学生,从始至终你都听得很认真,值得嘉奖。”
王老将军龙行虎步,来到清平乐面前,突然从腰间解下佩刀,塞到清平乐手里。
清平乐有些愕然,本能得想推脱,但王老将军手心的巨力和眼中的目光都容不得他拒绝。
“这刀陪了我快五十年了,饮过不少血。随着我地位的提升,它渐渐成了摆设。我老了,以后能用它的机会也少了,但它还没老,不应该随着我腐朽。”
老将军拔出半截刀身,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扔下句话,大步离开。
“多杀几只神族,但不要再死在长城上了。”
……
“刀名‘岁月’,是王将军亡妻当年送他的定情信物。他亲自抽身来给学员授课,也是头一回。”
南一教头不知何时飘到了清平乐身旁,他深深看了眼清平乐手中的名刀,然后又同样深深看了眼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