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清平乐带着两卷功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金玉楼。
下楼的时候,清平乐没有再撞见那个臭屁的黑衣少年,心情便愉快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窍,一向实诚的清平乐居然偷偷顺了一本功法,为此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扣留和刁难的心理准备,结果倒是虚惊一场,事情顺利得一塌糊涂。
戴管事一眼就看穿了清平乐的小把戏,少年手里紧攥的两本簿册碰巧都是他亲手抄录,自然印象深刻,但他却懒得揭穿。
客客气气地把清平乐送出金玉楼,直到背影消失,戴管事才摇了摇头,轻声啐了一口:“胡闹。”
清平乐走过一段长长的湖堤,又穿过一片竹林,才看到个不起眼的小门。年迈的红衣执事闭着眼睛靠着木门打着盹。太阳都快落山,老人身上那股慵懒之意却半分未退。那乱糟糟油腻腻的灰白头发,和那沾满了油渍红里透黑的袍子,感觉就像从来没洗过一样,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呛人的酸臭味。
出了小门,就能看到远处那对巨大的石狮,清平乐有点哭笑不得,抱怨自己眼瞎的同时也把那睡得跟死猪一样看门老头狠狠骂了好几遍。
重回到演武场,训练已经到了尾声。看着那些瘫在地上的大字,清平乐才明白了训练营的训练强度有多大。
整个演武场只剩两个人依然从容不迫,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因为这两人都只要动动嘴。
南一教头像个野兽般嘶吼了一个下午,除了声音有些沙哑,看不出任何疲惫,仍然饱含激情,指令和责骂不停的从那火山般的嘴里狂喷而出,一刻也不停歇。
步吴迪则安安静静地蹲在青石砖上,有滋有味嚼着一截青草根。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神采飞扬地看着演武场内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眼底却不见半分欣赏,与其说是在看表演,倒不如说更是像在看遛狗。
清平乐向南一教头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回到人群中。
“拿来看看。”
步少爷悠闲地踱着步子,晃到清平乐身旁,手一伸说道。
眼前的少年不能以常理度之,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看着清平乐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两本装订精美的簿册,步吴迪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两本?你怎么顺出来的?金玉楼里那帮吝啬鬼没有打断你的腿?简直就是奇迹。”
步吴迪边说边接过簿册,只瞥了一眼,就甩手扔了回去。
“看来你这趟是白去了。”
“对于这个训练营里绝大多数人来说,金玉楼里收藏的不少功法还是相当不错的。很可惜的是,你选的这两本,并不在我说的可圈可点的之列。”
按照步吴迪话里的意思,应该很是可惜,可他的脸上可看不到任何可惜的神情,完全是一副我早就猜到的了的样子。
“有什么问题?”清平乐疑惑不解地问道。
“倒是没什么问题。”
步吴迪耐心解释道:
“就说这本《春秋刀法》,它是最基本的入门功法。被世人公认最简单实用的功法,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类似这样的秘籍,在月城贩卖功法的店铺里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上十本。”
步吴迪表达的非常清楚,一次机会换回这么普通的两本功法相当不值。
“只要是对的,那就好。”
清平乐若无其事的回答道。
简单的是非观,单纯的想法,因此也就不会有什么失落感。
“什么才叫对的?这类功法几乎谁都懂,谁都会,在真正交手时没有任何优势。撇开这些不谈,从筑体到入微,是很关键的一步,选用什么功法来完成这个蜕变,影响太过深远。经验证明这些入门功法并不是很好的选择,至少千百年来,从没听说出过哪个春秋刀法的名家。”
步吴迪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可以看看做个参考,但真的不适合花费大把时间在这上面。金玉楼内并没有什么稀世罕见的功法,你看看那些人:慕容西子、公孙长卿、燕折柳、还有姜暖树那白痴,都只是去逛逛玩玩,根本没当真。所以你也不用太认真,想要什么样的功法,告诉我,我去给你弄,不敢说别的,比金玉楼里的好些还是没问题的。”
步吴迪朝着远处几人指指点点,然后淡淡一笑,许诺道。
清平乐知道像步家少爷这种身份的人不会轻易给人承诺,这是真真正正把他当朋友看,为他好。但他还是拒绝了,倒不是害怕给步吴迪添麻烦,而是冥冥之中真的觉得合适。他抬头看着步吴迪,眼底透露着坚持。
“我想试试。”
“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你怎么就这么固执!”
步吴迪愤愤地看着清平乐,玉笛在他手心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数十下后,他冷静下来,拍了拍清平乐的手臂,真诚地说道:
“看来改变不了你的决定。那就只能说服我自己相信你一回了。倒是忽视了你已入微的事实,也许你真能做到。”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的意思便是生而入微这样的好事不论当事人还是知情人都是遮遮掩掩的不舍得让人知道的,而选择了《春秋刀法》这样的“坏事”是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不愿意藏着掖着的。
作为清平乐的朋友,步吴迪自然是做到了守口如瓶。
可步吴迪不说,不代表没人问。
作为教头,南一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训练营的每个学员,当然也有资格也有必要知道他们挑选的功法,这样才能进行一些针对性的指导。
第二天,他便找到了清平乐,细细问起来。想到这孩子的天赋不错,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学生们大放光彩,期待月城在新月盛宴上有所斩获,这一刻他也竟然有些久违的热血沸腾。
但就像坊间市井流传的那句俗语,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少年的答复,就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下,生生扑灭了南一胸中那腔热火。他的心情很糟糕,只是到底多吃了几十年饭,养气的功夫并没有白练,强行压下心中的苦涩,南一教头很想说些鼓励的话,却发现无从说起,只能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认命般叹了口气。
归功于南一独特的大嗓门,经过他一番指导,清平乐修炼《春秋刀法》这事就在训练营里传开了。
于是没用多久,这消息也传到了府里所有有心人的耳里。
南宫城主批复完手中的文件,才抬眼看了看被他晾在一旁许久的王老将军,不紧不慢地打趣道:“就是神族最精锐的部队攻打月城的时候,也没见过你这般慌乱,你这坐立不安的样子哪里像个百战老将,活脱脱一个山沟里出来的卖炭翁。”
“这几十年,看着身边的老伙计和小兄弟们一个个离去,眼泪早就干了,生死也看淡了,哪里还会害怕。但这一千上等灵玉的豪赌,老夫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次,眼睁睁看着这结果,不甘呐!”白发老将军须发皆张,急得跺了跺脚。
南宫城主放下笔,站起身来,走到老将军面前,扶着他坐下,然后沉声说道:“秋实,你在月城也待了有三十年了吧?”
不等老将军回话,南宫城主抢声道:“我们认识也十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清楚。要说军功,你早该升迁了,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但天运城里那些人却一直压着。你可知道为何?”
随着年纪愈长,老将军心中的那丝希望也愈发渺茫,如今被直接点破,除了有些沉闷,倒也没有意想中那么伤心。
“就像今天这事,你站得还不够高,看得也不够远。这孩子的天赋相当不错,选了这么一本粗鄙的功法,私下里我也觉得可惜。但换个角度来看,至少对于我们城主府,并不是什么坏事。这类简单粗暴的功法,虽然后劲不足,但容易上手,修行速度快,恰巧最适合新月盛宴赛事。只是往年里孩子们不选,我们也不能逼迫。”
南宫城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赛后我亲自挑本高级功法赠与他,就当是补偿吧,虽然你也知道用处并不大。”
话止于此,也许真的觉得有些愧疚,南宫城主显得意兴阑珊。
南宫小姐也知道了这事,而且她比绝大多数人知道得更早一些,因为当天简桐老嬷嬷亲自跑了趟金玉楼。
为此老嬷嬷、大管家以及大小姐有过一番学术上的商讨和交流,最后大概得到了个共识,只是多少缺少些信心,毕竟关乎孩子的未来,南宫小姐还是决定见见这个不能让人省心的孩子。
“坐!”
简单的话语,慵懒的声音,却像带着魔力一般,让清平乐煎熬的心情平复了下来。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远远谈不上熟络,但清平乐眼里南宫小姐就像和蔼的长辈,贴心的大姐姐,很亲近,很温暖。
尽管南宫小姐的态度很平和,语气很松缓,清平乐想着自己的身份,却不敢有什么懈怠,生怕失了礼数,所以他的坐姿过于端正,神情也过于拘谨,配上他的年纪就显得有些故作老成。在南宫小姐看来,就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南宫雁声娇小的身子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捂着杯茶,热气腾腾。似乎手心传来的温度很满意,她微微一笑,说道:“就是喊你过来说说话,不用这么紧张。”
也许是高效成了习惯,即便是南宫小姐口中的随意聊聊,也是直奔主题,没有半句寒暄。
“听说你在金玉楼的书海里选了本《春秋刀法》。”
南宫小姐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似乎在说着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是关乎他一生修行的大事,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清平乐便有些犹豫,不知道如何答话比较恰当。
南宫小姐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就给了眼前的孩子这么大压力,觉察到他的难堪和尴尬,温和地笑了笑。
“无论选择什么,这都是你自己的事。修行,更是自己的事。所以你不要理会别人的看法。”
话语干净利落,没有绕什么圈子,表达的意思便很直接和准确。干他们屁事?这便是南宫小姐对这事的态度。
这对清平乐很重要,少年人的骄傲会在无尽的讥笑和指责里蒙尘,需要有人理解、肯定和鼓励,给予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清平乐握剑的手因为用力有些颤抖,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一个眨眼,泪水就会溢出眼眶。
南宫小姐非常默契地收回了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没有再去触痛少年的辛酸。少年人的幼稚也是他们的自尊,更要一份细腻的尊重。
“能读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并把它们描绘成书的无一不是惊艳修行界的奇才。经过时间的洗礼,仍然能流传下来的功法,自然有它的可取之处。”
“那些修行界赫赫有名的泰斗人物,从来不会轻易去点评一本功法的优劣,因为知道的越多,敬畏的便越多。所谓平凡和弱小,大多是后来者无法领会前人的智慧,参透不了精神,把自身的失败推脱于外物的说辞。”
“这些是夜先生说的,我觉得有理,就记下了。如今看来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可以讲给你听。”南宫小姐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眼神迷离,似乎回忆着什么。
“《春秋刀法》世人评价确实不高,想来大概越是简单的东西其实越难掌握,学会和精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同样因为它简单,才更容易流失传承的精髓,你手里的册子得了几分,都不好讲。你选的路,没有什么错,但并不好走!”
说者有意,听者是否有心?不管怎样,这终究是属于少年自己的难题,南宫小姐也只能点到为止,于是说完这些,她很洒脱地起身离开。空留惘然若失的少年,和杯中的早已凉透的茶水互换沉默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