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父子打斗引发的余波，扩散到了整个甬城，远在甬城三里外的小胖子也察觉出一丝异样，眼神一凛，稀疏的眉毛微微颤动了几下。但他正为纪言护持心脉，使之不受九幽侵花掌侵扰，能够安心的施展通梦之术，自身不能有丝毫分心，因而便运转内息使“八门斗拳”独特功法封闭了五识。
纪言双目紧闭，清瘦而苍白的脸上略有安详神态，看来不似垂死之人。不过，这并非他是胸怀豁达，能够轻看生死，而是施展通梦之术，内心须无悲无喜、不忧不惧，使心定如苍松古木，神明如沉潭澈水。
因有上一回经验，此次施展通梦之术也颇顺利，直接进入了自己意识空间之中。这意识空间埋藏有人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纪言以为小拇指被母亲斩断那一梦时常侵扰，该会留有痕迹，可进入之后却发现与自己所想根本不同。
这里上不见天日，下不着尘土，充塞其中的只有一团茫然大雾。纪言脸上诧异，一直向前不知走了多久，也只是在雾中打转，不见再其他景致。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意识空间竟然空无一物！”
滂沱大雾从纪言面前漫过，露出他充满疑惑眼睛。他四下张望，唯见白雾茫茫无边无垠，只是忽而一抹白雾婆娑袅动，竟隐隐显出苍古青色，慌忙向那里赶去，约是有一盏茶功夫，到了跟前，脸上顿时一愕，脚下似扎根一般定在了那里。
白雾流淌，渐渐显出一座古意盎然的青石桥。
此桥他曾见过多次，正是在甬城的千年胜迹银霜桥，模样姿态分毫不差，只是桥前石碑上刻的是银霜桥原名“定桥”。
这就完全不合常理了，一是意识空间所呈现的东西都是内心印象最深的东西，银霜桥在纪言来说只是见过而已，本不该在意识空间呈现；二是银霜桥是在几百年前改换名称的，他意识空间呈现出来的几百年前的未改名的定桥，除非是他活了几百年，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纪言很清楚自己到现在还未活满十六年，可意识空间是最真实的呈现，就算人的记忆会出差错，意识空间也不会有丝毫谬误。
难道自己真会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实在是有些荒谬，纪言摇了摇头，抬步往桥上走，上了十几个台阶，忽然又看见桥上有一抹倩影。这人穿一袭委地白色长裙，青丝如瀑，身材婀娜，素手扶着桥上石栏，目向远方，柔美侧脸显出翘望姿态，不是芊明月又会是谁？
纪言越发觉得离奇，因问了一声：“芊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很久。”
芊明月回身，绝美容颜露出施然一笑。
这一笑，春冰消融，山花绽放；这一笑，云开雾散，月晕清辉；这一笑教人间红香失色，教天上流云徘徊，教时光不敢匆忙流过，恍一瞬，若千年。
纪言口失其言脚失其步，默然呆立，任着一抹笑意的辉光照进心里，如春水般悠悠打晃，侵润到了全身。这一刻，他的心完全松动，似被一股在时光中折转千年的执念所支配，竟不自觉的说出句：“我说过会回来的，就算跨过千年。”
“若真要那么长时间，明月也会等着。只是若明月也等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当月满时，天上落下那抹清辉，就是明月在看你。”
芊明月在声音回响着，身影却渐渐溃散了。纪言伸着手，但最终也没有触碰到她，只有一缕白雾在指隙中浮动，将他衬的更加落寞苍白。意识空间呈现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东西，那么他真正的执念就是芊明月，回来见芊明月。
可是自己就是承继了千年执念的灵魂，芊明月要等的人么？
那自己到底应该是谁？
纪言的心霎时乱了，望了银霜桥一眼，默然退出自己的意识空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还是小胖子的脸，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道：“我是谁？”
小胖子察觉有异，重新打开五识，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谁？”
“你怎么糊涂了，你是纪言！怎么看到是谁把你的小拇指斩断没有？”
“没有，我看到了个姑娘，这姑娘我曾经在留仓关女将厉花房的府邸见过一次，她名叫芊明月，好像是神仙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意识空间。我现在的确糊涂了，连自己是谁也不敢十分确定。”
“不对！你不能糊涂，你现在……”
纪言看了一下自己浑身是血的身体，又见手臂血脉已经隐隐变黑，知道九幽侵花掌之毒已经完全扩散开，苦笑着抬起手臂拍小胖子的肩膀，道：“我知道我已经撑不到中午了，或许是命该如此吧……花娘，赵掌柜送过来东西有酒么？”
“有！”
“麻烦你烫一壶，我们喝些酒吧。”
女人总是多愁善感，花娘虽只和纪言见过两面，可眼下见这十五六的少年已将垂死，也不由泪眼盈盈。烫好了酒，给自己和小胖子各斟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敬道：“纪小军爷，您是视死如归的大英雄，小妇人斗胆敬你一杯！”
“先不忙，这第一杯酒，我须先敬王大将军。他教我做人、传我武功、升我爵位，对我恩重如山，虽此时不在旁边，但临了之际我不能不表敬意。”
“第二杯酒，我须敬朱三叔。他救我性命，视我如子。”
“第三杯酒，我须敬董胖子、黑三大哥。他们授我家传绝学，解我危难，视我为兄弟。”
纪言连喝了三杯酒，然后又满上一杯颤巍巍的举起来，看着小胖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这一杯我须敬你！你我相识时间虽短，可却是情如兄弟，我纪言亲人尽皆去世，你已算我亲兄弟。只是，我曾对你有所猜忌，现在向你赔罪”
“哐当”一声青铜酒杯落到了地上，纪言看了一眼，道：“我已经没有气力……”声音几不可闻，而说出这句话后，他的眼睛就慢慢的闭上了。
小胖子捏着酒杯顿在那里，脸色登时变了，嘴唇颤动几下，猛然把酒杯捏成一团，拍着脑袋大吼起来：“我算什么朋友，算什么兄弟！我不算，我什么都不算，我打不过谢青航，也救不了你。”
吼声回荡，小胖子的脸面剧烈挣扎着，渐渐有几块墨色鳞片浮现，为蒙妖兽的鳞片。
“我一定要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