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拨人还未完全散开,纪言便先行回去了,毕竟这军中断粮是将军该忧虑之事,与他一个小小兵卒无关。只是那位威风凛凛的闻将军他印象颇深,除武功卓绝以外,敢仗义执言为属下兵卒请命更加令人钦佩,他在稽和军中时从未见过如此将军,因想着别经这一闹受了责罚才好。
夜半,纪言正睡得朦胧,忽而听见账外有鼎沸人声传来,以为又是为断粮争吵,也并未在意,只是后来又听见喧沸声中夹杂有喊杀声音,才警惕起来,穿了衣甲,出营去看。
方才出营,便嗅到一股浓烈的火油气味,而大营西面烈光汹汹,直将明蓝夜空衬成了烟红色。他揉清惺忪睡眼细看,只见烟气后面千百道火矢破空而来,流星一般落到了西营,旋即又燃起许多火光,像是遭敌袭了。
大营中人头攒动,有吆喝着去救火的,有呼喊着杀敌的,往日里的严整秩序荡然无存,显然并无统一的指挥调度。纪言正在呆愣,忽有一人从他背后过来,拍他肩膀,道:“纪小兄弟,大营西面来了八千余骑兵,正攻杀的凶猛,你千万别往那里去!”这人正是于冒。
“嗯!”纪言点头。
“我去杀敌了!”
虽于冒与董无佘曾想害纪言,但到底有惊无险,这些时日来也对他百般照顾,因而道:“黑三大哥,你跟董胖子都小心点。”
于冒淡笑道:“没事,我跟老董的武功都还勉强可以,也都打过许多次仗了。”
话虽如此说,可战场上生死往来,刀剑无眼,谁又能确保无虞?想着可能又要有很多生命丧命于战场,其中或许还有包括一些自己熟识的面孔,纪言心中有些难受,一整夜都再未合眼。
第二天早晨出账,大营中还有些未曾扑灭的营帐冒着黑烟,空中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纪言一路走着,遇到很多相互搀扶的伤兵,心中已想象出昨晚战场惨烈状况,更有些担忧朱有三、于冒、董无佘三人安危。
纪言先去了朱有三的帐篷,朱有三安然无恙,只是似昨夜杀敌疲累,还睡着未起。他不便打扰,便又去于、董二人营帐。
刚走到营帐外,纪言就听到一声“哎呦”的叫痛声,撩幔进账,只见董无佘斜靠在床上,身上有些斑驳血迹,脸面满是黑灰,头发被烧焦了一片,颊边有道一寸长的浅伤,显得狼狈之极,但却是挂着笑容,似是并不在乎。而于冒拿着一个药盒在旁,虽神色也有些疲惫,模样却好的多了。
“黑三大哥,董胖子你们都没事?”
“纪小兄弟来了。”董无佘依旧面带笑容,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快坐!快坐!”
“我是没事,只是老董的魂儿被勾走了,要请法师来做法事招魂。”于冒瞥向董无佘,脸上一副戏谑神情,“纪小兄弟,你是不知,昨晚领兵来袭的敌将是个女将,生的有些姿色,老董这没出息的差些被人家一箭射死,可却看上人家了,你瞧他那眼神。”
董无佘反驳道:“什么叫有些姿色?那叫天姿国色,而且箭法如神!”
“对!不过你的面皮固如金汤,她箭法如神也没用。”于冒拍手笑着,看向纪言,“纪小兄弟说对不对?”
纪言所识三人都安然无恙,自然安心,只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于、董二人却仍能言笑如常,这份气度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瞧着二人,道:“大家都没事就好,但听黑三大哥话的意思,董胖子你昨晚倒遇险了?”
“纪小兄弟到底宽宏大量,已不记恨我们了。”董无佘坐起身,叹一了声,“也不算遇险,但要不是黑三手快,用长戈挡住了那枝箭,恐怕是要被射瞎一只眼睛。”
于冒补充道:“老董上阵勇不可当,杀敌又多,引起了敌兵女将注意,因此才放的暗箭。”
纪言惊了一声:“那也算凶险了,我听老兵们说战场的暗箭最可怕。”
“我没什么。只是昨晚闻将军昨晚下令整装,准备今早攻打留仓关,曹大人不允,令列将军与秦将军夜里带兵围住,当时整个大营的兵力几乎缩在一处,敌兵突然来袭,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我有四五十个弟兄刚好正在大营西面巡逻,都被乱箭射死了。”
“战场的胜利本来就是要用无数鲜活的生命去填的,当上将官,就要有承受死亡的胸襟。”于冒看的更开,似乎比董无佘见过更多的死亡,“老董,别想的太沉重。”
董无佘惨然一笑,道:“我知道!”
“董胖子说不定这回你才是因祸得福了!”纪言觉得这话题过于沉闷,因而玩笑了一句,“说说哪个敌兵女将怎么样?我也在军营中两三年,还没见过女人能当将军。”
于冒抢在董无佘前面,道:“纪小兄弟,这女将看起来才二十来岁,身材婀娜,脸蛋生的也十分俏丽,可打起仗来凶狠异常,平常男人都比之不如,昨晚死在她剑下的人起码有十五六个,我劝你还是别见为好,假如真见了那最好是赶紧逃命。”
一个模样俏丽、体态婀娜,年纪只有二十来岁,却叱咤战场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纪言实在想象不出,因而捏着鬓边一缕头发呆愣了半晌,疑惑道:“长相不是应该像书上说的母夜叉、罗刹女,才更合道理?”
听到这话,董无佘忽然拍着膝盖大笑起来,道:“对对对!不过,不是母夜叉是美夜叉,你说呐黑三?”
“美夜叉”三字仿佛就是于冒的死穴,一被触及,登时脸就拉了下来,怒气冲冲道:“老董,你个腌臜货,昨晚就该被一箭射死!”
“这不是被你救下了么。”董无佘捂着肚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这回不是我先说的,是纪小兄弟偶然提起夜叉,我又偶然想到,实在是巧合,巧合!”
纪言曾见董无佘多次以“美夜叉”三字戏谑于冒,也颇有些好奇,因问:“美夜叉到底是什么人?”
“纪小兄弟,这是江湖上的陈年旧事,说来很是无趣。”于冒瞥一眼董无佘,见他似想要开口说话,慌忙拿起一张杂粮饼塞进他的嘴里,并狠狠地愣了一眼,“你年纪尚小,就算现在说来恐怕也不大懂,留待以后再说吧。”
纪言哑然轻笑,将目光转向董无佘。而这一举动更令于冒面显尴尬,竟手上用力,将几乎半个杂粮饼都塞进了董无佘的嘴里,干笑道:“没事!没事!”
董无佘一把推开于冒,吐出杂粮饼,咳了几声,道:“黑三,你想噎死我么?你个蠢货自己做贼心虚,我都没准备说。”
“算你还守诺言!”于冒脸上轻松不少。
“别光顾着闲扯,纪小兄弟这么大早来了,肯定还没吃饭,我现在也饿着,你赶紧把那些鱼干肉拿出来分吃。”
“昨天早晨都吃光了,你忘了?刚才你吐出来的杂粮饼就是今早的吃食,现在军中的粮草不剩三五天,恐怕以后杂粮饼也没得吃,你还是捡起来吧。我听说昨晚几位将军们已经议定,准备命兵卒们上山寻草根树皮来充饥。”
董无佘脸上略带歉意,道:“纪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了。”
纪言起身,道:“董胖子,我有些是担忧你们安危,才来看看,没想蹭吃蹭喝,既然都没事我就回去了。”
“纪小兄弟慢走!”
两人目送纪言离开,又过了约有一刻的功夫,兵卒来报有曹文宗的亲随请见。曹文宗的官阶在大营之中仅次于王黎,其亲随自然不可轻易得罪,因而两人慌忙迎出账去,问是有何吩咐。
曹文宗的亲随也并未绕任何圈子,直接将苏楠被杀的事讲了一遍,又说曹文宗大人希望各营千夫长协助调查此事,然后拿出了一张画有足印的纸张交给二人。
于冒看着纸张,眼中忽然波动了一下,显出警惕神色,但又转瞬即逝,问道:“这是……”
“苏楠公子本人向来自持,与同营兵卒相交不多,当夜也没有人知道他与何人有过来往,因此这案子很是难查。只是这个足印是在他被杀的地方拓出来,想来是嫌犯留下,若能找到足印主人,事情便可能明朗了。”
“原来如此!我二人自当叫本属兵卒一一比照。”
“多谢二位千夫长,在下告辞。”
曹文宗的亲随离开后,董无佘抱怨道:“这位曹大人也真是,不想如何解决军营断粮,反把心思放在讨好上官的事上,我前几日可听说这苏楠是什么阁老的孙子,要是换做别人,他肯定不管!”
“老董,你看着足印像谁的?”
“我管他像谁的,不是,你说这个干嘛?”董无佘觉得于冒的脸色有些不对,也瞟了一眼那张拓着足印的纸上,“这能看出来什么,人的足印不都大差不差,还真能抓到什么嫌犯!”
“你仔细看!”
“有点小,不像是成人的。”
“苏楠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毕竟是王大将军亲兵,武功出众不说,心思也必当机敏,平常江湖人物都不一定能杀的了。可是你看这个脚印,显然也是他那般年纪人留下的,甚至年纪还更小,你说军营中如他那般年纪心思却又更机敏的人,能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