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已在灌山中学教了两年书,教学效果很好,1981年,他参加了全国首届高等教育自考,顺利通过了自考,拿到了大学中文专科毕业文凭,同时又在县教育局举行的全县首届中小学教学大比武的活动中,一举夺得了初中语文组的第一名。一时声名鹊起,这在百废待兴的教育战线上,周亚明被看成全县教育战线上的一枝新秀,一个人才。田甜非常高兴,极力向教育局领导建议把亚明调到县城里的重点中学来任教。但亚明却向田甜说:你别太多的帮我说话,免得别人背后非议,这样对你对我都会不好,说不定就会有人说我是靠关系走的后门,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下一个年度,再去参加本科自考,拿下大本文凭,再往后还要争取考研究生。
可是就在亚明踌躇满志,决心凭自己的本事闯开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时,这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刚上完一节课下了课,有人找到他,说是周得得支书捎口信给他,家里有急事要他赶紧回家一趟。他问捎信的人家里发生了什么急事,但捎信人仅说是周支书在冲头湾大路边遇着他,听他说自己这会要打灌山中学路过,便托他捎这个口信来的,其他的一概不知。亚明心里不免咯噔一响,着急了,赶紧去向校长请了个假,急急忙忙赶回家。
从灌山中学到冲头湾家里不过就是三四里的顺着垌场穿行的石板路,平直,一路疾走,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亚明风风火火地穿过湾里的夹巷,一头闯进自家的厅屋里,只见得得哥正立在厅屋中央。他赶紧叫一声“哥”,问道:“家里怎么啦?”
得得不回答,虎着一副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墨黑的脸,片刻,才在鼻孔里重重地“哼”一声,说:
“你干的好事呀!你自己进屋看看去吧!”
得得狠狠地说过这一声了,然后急转身进了自家那边的屋,“呯”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房门,不再出来。
亚明懵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愣了片刻,想了想,但想不出个原因来,只好摇摇头,然后一把推开这边自家的堂屋门,跨进去。可当他就这么一脚跨进堂屋内时,竟傻眼了,傻得张口说不出话来了:屋里炭火围子上的大板凳上此刻竟然坐着狮子矶的柳芹芹!
亚明大惊失色,这怎么啦?遥远的芹芹怎么突然地从天而降呀?同时围着炭火围子在座的还有妈妈淑芬,还有春芝抱着如今已有两岁多了的儿子强强。此刻,大家看着他跨进来,似乎谁都不愿意跟他说话。只有尚不懂事的强强正在妈妈春芝怀里撒娇淘气着,一见亚明进屋来,立马大嚷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抱!”同时要挣脱妈妈的怀抱窜下地来,春芝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下来,并且一巴掌狠狠地揍在他的屁股上,直把他揍得“哇哇”大哭。
算来亚明与芹芹已是六年没见面了,只是在当他1976年的春节里决定与春芝结婚的时候,他事后写了一封信寄往狮子矶给芹芹,痛心的告诉她,自己不得不和春芝结婚了,希望芹芹原谅他并从此忘了他。在那信上,他一连写下了十几句“对不起”,骂自己是第二个刘洪远负心汉。从那后,他再也没跟芹芹有过什么联系了,也同时没有接到过芹芹的任何回复。一年复一年的过去了,历经六个年头,随着自己的生活不断改善,他已渐渐地从痛苦的思念中迈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把爱逐渐转移到了春芝身上,也逐渐淡出了与芹芹的那份情。然而,他没想到,时隔六年后,这柳芹芹又出现了,而且是如此的事先不来一声招呼,就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般的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了这千里之遥的冲头湾他的家里,还居然地现在竟与春芝同坐在了一个炭火围子上的板凳上。
这简直要让人匪夷所思,让亚明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了,他竟以为是梦,是在一场梦境里。然而他再仔细瞧瞧,一点也不假,大板凳上坐着的,出现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漂亮不减当年、依然俏丽的他曾经深爱过的爱人柳芹芹!
亚明此刻已顾不上儿子哭闹,顾不上太多了,惶惑地盯着芹芹大声惊道:“芹芹,你,你怎么来了啊?”
看来芹芹已经来了很久了,没有了风尘仆仆的神色,很淡定,见他进来,似乎胸有成竹,一点吃惊都没有,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般。她似笑非笑地回答亚明说:
“我怎么就不能来啊?六年多没见大妈了,我这特地来探望大妈不可以吗?”
芹芹的这一句话直呛得亚明不知说什么好了。淑芬见状,赶紧打圆场说:
“算了吧,来都来了,就好好在这里玩几天吧,你们三个人好好说说话,我要去里屋躺下休息了。”
淑芬说罢立即就要起身离开炭火围子去她卧房里。
芹芹眼疾手快,起身更快,赶忙一把扶住老人家,说:“大妈,我来扶你去卧室吧。”
淑芬推辞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们坐吧。”
但芹芹不松手,硬是小心翼翼地扶着淑芬把她送进里屋,让她躺下,又再帮她盖上褥子。
柳芹芹的到来,之在冲头湾里立马又成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很快就传遍了湾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纷纷来亚明和得得的厅屋里看新鲜的人儿。少数在六年前见过芹芹的人不禁说:啊呢,原来咯女的就是亚明那在外面时找的对象呀!
众多从没见过的人这见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芹芹时,则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来了。有的说,咯真是个漂亮人儿呀,比亚明死去的妹妹亚君绝不逊色啊!有的说,亚明当年怎舍得把咯样漂亮的对象丢掉不要呀,他俩站一块,那才真叫郎才女貌呢!还有的说,咯妹子与春芝比起来,春芝就不知要差多少了呢!更有人暗暗嘀咕道:咯下可能要糟糕了,咯屋子里说不定要唱大戏了,跟春芝抢老公的来了哟!
从芹芹来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里都有人借串门为由来看芹芹,特别是起初的那两日,简直是络绎不绝。这弄得亚明一家人,包括着得得那边家里,大家尴尬不过,尤其亚明更是难堪和别扭,但又不好责备人们什么。乡下人就是这样,爱看新鲜,爱探稀奇,爱凑热闹,爱管闲事,这实在没办法。因为人家都是笑着而来,再笑着而去,并没奚落和挖苦你家里什么呀,而且实在又无恶意。
可一个柳芹芹,却全不把这些当回事,恬然以对,坦然处之,很礼貌很文秀,落落大方,完全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娴淑人儿。她从一进门那会儿起,就一直很主动很大方地甜甜叫着淑芬“大娘”。这次来,给淑芬买了很多专给老人补养身体的营养品,还事先特地给淑芬织了件厚厚的毛线衣。后来的日子里,便天天陪着淑芬。淑芬身体不好,她便天天给淑芬捶背、拿捏、揉搓、按摩,直到淑芬说舒服了为止。还每天要为淑芬打洗脸水,晚上又抢着给淑芬洗脚。完全把平日里原为春芝做的那份服侍家娘的事儿抢着包揽了下来。来了两天多后,看到淑芬开始有些喜欢她了,她便伏在淑芬膝前跟淑芬说:
“大娘,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就认下我做你的女儿吧!”惹得淑芬又是悲伤又是欢喜,流着眼泪高兴地不住点头。从这天起,芹芹立即改口也像春芝一样的叫起淑芬“妈”来了。
而对春芝,芹芹也一样洒脱而大方,全看不出一点儿要把春芝当作她的情敌的样子和要跟春芝抢老公的意思。没两天,她便玩笑似的对春芝说:
“春芝哪,我原本就比你大几岁,不好叫你什么,你就干脆叫我姐姐吧!”
春芝算是个“农村半边户”,她还耕种着儿子和她两个人的责任田土,家里猪圈里还喂着两头猪。春芝从小在娘屋里那边就是个勤劳勤快的人,现在嫁过厅屋这边来了,她依然勤劳勤快。丈夫亚明以工作为重,在学校的时间多,除了礼拜天回家,或者在农忙时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或者有时也请一两天假回家来帮帮她耕种,平素一般都住在学校里。
春芝既要服侍家娘,哺育儿子,还要自己耕种田土,是个很忙活的农家少妇。就在芹芹来了的这些日子里,春芝依然要上地里去劳作。强强已两岁多了,能自己在厅屋里到处走走玩玩了,淑芬虽然身体不好,但也不过就是一些慢性病,老年病,照看孙子还能做得到,加之同一个屋宇里还有着强强的外婆在,舅母施美娣在,大家都在照看着强强,春芝放得心,只管上地里去做事。
芹芹也是个农村姑娘出身,虽然一直在她们公社企业的编织厂当会计,但平时也常回家帮爹娘去田地里干活,因此,她也同样会干些农活。这看春芝几乎天天要上地里去做事,便说:我也去帮帮你。不待春芝答应,有时候芹芹便自个儿跟着春芝去地里干活。芹芹跟春芝在一起,一点儿别扭似乎都没有,她主动地找话跟春芝谈天,聊家常,还对春芝说起亚明在狮子矶的许多故事。
春芝单纯直率,对芹芹的到来,开始是非常地抵触,甚至想发飙,可她面对着落落大方而得体的柳芹芹,却找不出个充足的由来,没办法只得压住火气忍着。但两三日过后,越来越看到芹芹的娴淑大度,看到芹芹在家娘面前的顺意,以及对她的热忱友好和并无纠缠亚明要跟她抢老公的表现,与亚明保持着距离,她便慢慢地消融了一肚子的敌意。
芹芹来时,不仅给淑芬带了那么多的补品和毛线衣,还给春芝的儿子强强也买了两身厚厚的毛线衣裤,只不过太大了一点。芹芹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还以为你们的儿子会有三四岁了呢!好吧,这两身不合适,待下次我再来时,另给他买合适的和更好的。”
这反倒叫春芝很有些难为情了,不知是该接受,还是该谢绝。推搡了一番,春芝后来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些礼物。
芹芹来了四五日后,春芝试探性地探询了她几次,可芹芹似乎全没有近日要走要离开的意思,一味地在这里待了下来,陪着她的家娘淑芬,帮她带儿子强强。强强竟也怪了,让芹芹抱过两次,带着玩了几回,便跟芹芹亲热了起来,天天要芹芹带着玩,小嘴儿精甜精甜的叫着芹芹“姑姑”。
有一天下午,芹芹抱着强强陪着淑芬在里间卧房,春芝在外间堂屋里收拾家务,便听家娘淑芬叹着气对芹芹说:
“唉,芹芹啊,我早先不了解你呀,听信了亚光的话,拆散了你和亚明,现在真后悔呀!”而芹芹回答说:“妈,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太任性。”
接着便只听得芹芹轻轻的抽泣声和家娘不断的叹息声,再没有了她们之间的话语。春芝不好说什么,更不好进去,但心里头却很不是滋味。
好在亚明与芹芹这些天里并没有太亲热的接近。起初两三日,因为芹芹的来到,亚明便比先前回家的次数多了,下午放学,他便直接回家。然而,芹芹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甜甜微笑有加,唯对亚明却不理不睬,冷漠相向。亚明有时主动找她搭讪,她也不冷不热,以极其简单的两三个字回了就作罢。弄得亚明甚为难堪,简直就像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是个外人,更像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了。他极其伤感而心烦意乱,以至后来的几****干脆不回家了,就呆在学校里。
亚明呆在学校里,心里同样不好过,白天上不好课,晚上觉也睡不好,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伤感中,情难以堪,挥毫写就一首小诗:
拿什么给你?
是明空,是皓月,
还是阶绿满东廊?
莺堤牵手长缠绵,
一腔柔情,两年流浪。
枫桥夜泊,
莫忘了明晨带露还上路。
一曲凤求凰,
落花无意水茫茫!
拿什么给你?
怨女泪,痴男恨,
明月几时长相望?
秋叶不是无情物,
山栀依旧,江柳悲伤。
帘卷西风,
我道落红疏醉愁对窗。
吟罢小镇别,
长路萋萋马由缰!
这段时日,整个的一栋屋宇里,可能除了不懂事的强强和亦是小孩子的扬扬两个小家伙没甚烦闷之外,便是谁都怀揣着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各怀心思。得得从那日芹芹刚来时,狠狠地数落了亚明两句后,便在这些天里不动声色了,也不跨进亚明那边一步去,似乎只在作冷眼旁观,静观事态变幻以便采取必要的措施。
又是两天过去了,天转阴,早晨还下了一阵毛毛雨花,丝丝秋凉。上午好端端的,芹芹还开开心心地带着强强在屋里和厅屋门外玩了好一会儿。可午饭一吃过,芹芹却冷不防地突然向淑芬和春芝说:“我马上走!”
然后进她这几天临时睡的里屋也即亚君生前的卧房,立即收拾自己的衣物和包儿。这一冷不防的突然间,竟让淑芬婆媳俩不知又该如何应对了。
淑芬慌忙说:“芹芹啊,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呀?你不是跟我说要在这里长住上一段时间的吗?”
春芝也好心劝阻说:“你就再过几日走吧?”
可芹芹却不容她们婆媳分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果断地说:“不,我必须走,不能再在这里呆了!”
劝阻不住,淑芬只好向春芝说:“春芝啊,芹芹既然坚决要走,我们留也留不住,你赶快去灌山中学一趟,把亚明叫回来,让他去送送芹芹吧!”
春芝说声“好”,然后便对芹芹说:
“你且等等,我一会儿就把亚明叫回来。”
芹芹见春芝飞快地出门前往灌山中学叫亚明去了,她这才不着急地收拾东西了,坐下来慢慢等亚明的到来。
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后,亚明紧随着春芝回家,只见芹芹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包,知她是真心要离开了,便说:“你真的要走?”
芹芹不答,斜着眼睨了他一眼,背起包,向淑芬辞一声:
“妈,我走了,你老多保重!”话一出口,眼泪儿便不止地簌簌而下,流满了整个的脸颊。淑芬看了,悲伤得哽咽得说不上话来了,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擦拭。
芹芹话声一落,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大门。
亚明无奈,只好紧随其后,尾随而去。春芝抱着儿子,搀着家娘送出大门口。淑芬远远地朝亚明喊道:
“亚明啊,你一定要把芹芹送到县城,送上火车再打转哟!”
时至这时候,已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但大山沟里的这地方,还很是落后,没有电,除了土地实行了联产责任制包产到户之外,其他一切生产生活方式基本上还是停滞在七十年代里水平里。从县城通达而来的公路,班车仍旧只开到公社驻地的灌山坪,途径冲头湾半山腰再往上往远处延伸,虽然早已通车,但亦不过就是跑跑卡车货车而已。据说,上头计划了要拓宽路面,让班车通上来,可现在又到1981年的秋季了,还是没见动静。看来,这山里的人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又等待。
人们至今依然习惯走垌场里的青石板路,而不去爬上半山腰的马路。芹芹快步地走在垌场中的青石板路上,她之前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而且早在六年前的那次为探查亚明的家庭情况,她和二姐夫走的也就是这条石板路,不过那次他们是边走边问才找到冲头湾。过了六年了,这里的自然环境仍没多大的变化,山依旧,水依旧,颇具特色的青石板路也依旧。而她的记性又忒好,只是在六年前走过这条青石板路一次了,到如今,她一来到这里,便依然认得这条路。现在,她更是已走过了两次,便可谓轻车熟路,只管大步走,不用左顾右盼,向人打听。
芹芹在前面快步走着,亚明在后面快步跟着。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各自只顾着各自低头走路,鸦雀无声,闷气沉沉,加之天气今日原本阴沉,像是满天在落着黄霾,一股焦躁味儿,令人抑压得很。
走了三里多垌场里的石板路,石板路终于与从山腰处慢慢降下来的马路会合了。亚明便跟着芹芹走上了这段马路,再走两里路程,前面就将到达公路班车停靠站的灌山公社处。马路宽阔了,亚明紧走两步,追上芹芹,与之并肩,一伸手,将她肩上的包摘下来,挎上自己肩上。芹芹伸手来抢,但包已经背在亚明的肩上了,芹芹也就算了,不再相抢。
亚明说:“你走这快做什么?下午车有两趟,不急。”
芹芹却忿忿地说:“你巴不得我早走啊!我走了,你好心安,好眼睛干净呀!”
亚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心安什么?你知道我这些天心是如何在被刀割吗?”
“你假惺惺什么?贤妻娇子,和和美美呀!多幸福,多开心呀!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说‘刀割’吗?”芹芹说过,掩面而泣,又加快脚步疾走了。
亚明无可奈何,只好紧紧跟着她疾走。一会儿就到了灌山公社旁的站点上。再等半个多小时,班车来了。芹芹旁若无人般地自顾自径直跨上车厢,瞧着一个靠窗的双人座位坐下来。亚明见了,紧随其后,也立马上了车,和芹芹坐在一道。车开了,芹芹坐着,脸却一直朝着窗外,一瞧也不瞧身边的亚明一眼,只是脸上挂着泪痕。车上有认识亚明的,向亚明打招呼:“周老师,上城去啊?”
亚明勉强地、似笑非笑地回答人家:“哦哦。”全没心思跟人家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