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矶砖瓦窑厂第一窑砖瓦出窑了,其质量成色都很好,大队非常高兴,立即按合同付给了刘师傅款项。刘师傅又如数给工匠们开了工钱。亚明两个多月下来,进项接近二百元,扣除伙食费,还剩有一百二十多元,这可是他出逃以来第一次赚到这么多的钱,甚至还可以说是出生二十一年以来的第一次赚到这么多的钱,他高兴地又马上寄80元到哥哥处,让哥哥再转寄给妈妈妹妹,自己留下40来元用。寄了钱后,以致他竟还有点儿暗自偷乐了,幸灾乐祸起自己的半年之前的那场祸起萧墙而出逃。他在这么想,如果不是那次因祸而逃,一直地就呆在家乡冲头湾里,不仅怄不完的气,受不尽的欺,还根本学不到手艺,赚不到钱。他出逃的这半年中,得益于黄晓阳大哥那块“金字招牌”的护佑,辗转都庞岭和狮子矶两个地方,都没有人怀疑他的出身来历,又不用被卷入当地社会无休止的运动,受那所谓的“阶级斗争”无端的罪。加之自己时刻谨记黄大哥的叮嘱,在窑上,在瓦厂踏踏实实做事,言行处处谨小慎微,与同伴伙计、与当地干群友善相处,毫无摩擦,特别是刚来狮子矶不久,就和伙计洪远见义勇为救了大队长柳春发二哥的儿子墩子,引得人们都对他颇有好评,柳大队长不止一次地说过“窑厂小周那真是个好小伙”的话。他在这里,可谓得天时地利人和了。于是他甚至想,今后索性就这么在外做下去,不回去了。
亚明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和生活确实很感快意顺畅。一天,在劳动的间歇中,高兴之余,亚明信手就以手指在瓦泥垛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句话来,“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让洪远见了,立马凑过来看。洪远高声地念道:“人得顺意精神夹”。把一个“爽”字念成了“夹”,并且还不认识“葱茏”二字,便问亚明说:“这下一句是‘快马什么过长岗’啊?”
亚明说:“哟,洪远你还不错,认得蛮多字嘛!”同时又给予纠正说,“不过,那不是‘精神夹’,是‘精神爽’,下一句这两个字念作‘conglong’,本意是草木长势好,一片青翠的样子。”洪远问整个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亚明不想跟他再解释下去,便笑了笑说:“没什么意思,这是随便胡诌的呢。”洪远还要问下去,亚明立马一把将字抹掉,不说了。洪远便不服气地说:“你摆什么谱呀?你不说,我就不晓得问芹芹了呀!”
亚明还是笑笑,不理他。
转眼间,就进入到秋天,潇水河边的秋天,在亚明看来,似乎要比家乡的大山里凉爽多了。狮子矶这里村落建设格局又与亚明家乡冲头湾那里很不一样。亚明家乡那里的湾村,村落中虽有一定宽窄的夹巷走廊纵横穿插,但屋宇建筑,一栋一幢的坐落都比较紧靠,极少留有空地,或在庭前庭后栽树植竹什么的。而狮子矶这一带村落,屋宇人家并不紧靠,各家各户周围留有宽绰的空地坪隙或栽树或植竹。他们非常重视村落和庭院的风水绿化,认为村落和屋宇绿树成荫,有益风水,能利村子和人家繁茂兴盛。如村前种树,俗称“水口山”。屋前屋后林木合称“风水树”。而且宅主很注重“风水树”的审美价值和“风水功能”,一般都以高大的乔木如樟、槐、枫、柏或秀姿袅娜的楠竹等为主。凉爽的秋风里,而且尤其又是到了夜晚,树影婆娑,竹摇月光,满村落的银辉铺地,碎影一片,跃跳成趣,煞是乡村诗意浪漫。
这天晚上,公社电影放映队来到狮子矶生产队巡回放映,场地就在秀秀和芹芹三叔柳春发大队长家院落前面宽阔的晒坪上,距离秀秀和芹芹家也很近。晚餐吃过,还没听见传来晒坪上放电影的喇叭响,但那两个中年瓦匠却有些急性子了,说是我们早点去吧,去迟了怕没好位置站。洪远也说:“是呀,我们是该去了。”但又不无骄傲地笑着说:“不过也不用怕,秀秀说了,会早就占好位置摆好凳子等我们的。”那两个中年瓦匠一听,立马高兴地说,依哟,还有秀秀妹子预先摆好凳子等我们呀,那我们可还真是沾了洪远的大光了哟。亚明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在瓦厂里看书守厂。洪远问他为什么。亚明说:“无非就是些样板戏《红灯记》《白毛女》之类,早已看得多了。”洪远便告诉他说,今晚可不是样板戏,而是战斗片《渡江侦察记》,秀秀说她都在她三满满家院子里看见片子了。亚明见说不是《红灯记》之类的样板戏,而是战斗片《渡江侦察记》,他这才同意跟大家一起去看。
去柳春发大队长家前面晒坪上也不算太远,绕过几栋屋几棵大树,穿过几处空地,再横过村中的马路,马路下方就是。今晚前来看电影的人很多,不仅有狮子矶村里的人们,还有外村的许多人,待洪远亚明四人来到晒坪上时,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围着放映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更是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凳子椅子,大人小孩,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尤其又是些小孩子,干脆立起在凳子椅子上,极不安定的将脑袋瓜子伸得老长老长,四处张望,吵着嚷着。晒坪上到处是人,晒坪四周的大树上、柳春发大队长屋前的那棵大樟树上都有小孩子爬在了上面坐着蹲着。
电影还没开映,放映员正在调试广播。洪远按照与秀秀的约定,带着亚明等人找到放映机子旁。秀秀一下就看见了他们,很不满地埋怨说:“你们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们好久了,差一点儿摆好的凳子都要让别人占了坐了。”
洪远说:“不是我们才来,而是亚明原本不想来,这还是我把他劝来的呢!”
秀秀盯着亚明说:“小周你怎么不想来啊?芹芹都来找我两次了,问说你来了吗呢。”
亚明说:“芹芹找我做什么?我与她还不是很熟吧。”
秀秀说:“怎么不熟哪?你们不是很谈得来么?可不比我们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唦,你们都有学问哦。”
洪远接过话头,对秀秀说道:“人家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呢!出口成章,甚至不用笔,手指一顿乱画,就是一句什么屁话,弄得我们一辈子都搞不懂。”
“他写什么屁话来着?说来听听。”秀秀好奇地笑起来追问。
亚明打断说:“秀秀你别听洪远的,我哪有写什么了。全是他嘴里乱说。”
洪远分辩说:“我又怎么乱说了呀?你前些天没在瓦泥垛上写了‘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么?还好,我还记得清楚的啊!”
“‘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小周,这是什么意思啊?”秀秀也和洪远一样,理解不了。
亚明说:“没什么意思呢,是随便写出的。秀秀,你别听洪远老拿这话说事呗。”
洪远又说:“秀秀,别跟他扯了,等下见了芹芹,我们问芹芹就知道了。”
大家正说着,芹芹还真的就来了。芹芹第一眼就看见了亚明,亚明也看见了她。芹芹高兴地说:“小周,你们来多久了?”
没等亚明接话,秀秀便告诉芹芹说:“他们才来了一会儿,洪远正在说要等你来问你呢!”
亚明不想让芹芹知道大家刚才的一轮话题,便故意岔开去跟芹芹说:“芹芹,你坐在哪?和你家里的人坐在一起吧。”
芹芹说:“没呢,我家里的人是各坐各的,没在一起。我更没坐,随便站站,也一直在看你们来了没。”
洪远说:“那就和我们坐一起吧,我正要问你话呢。”
秀秀也接口说:“是呀,洪远说小周写了一句‘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的话,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小周却不肯解给我们听呢!”
“‘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小周写的?什么时候写的?”芹芹也十分好奇地问起来。
洪远说:“前一晌,就在瓦厂棚里的瓦泥垛上,还是用他的手指就着瓦泥垛上画的呢!”
亚明说:“芹芹,你也别听洪远的,他这是要死缠烂打。我那确实是信口胡诌的一句话,并没什么意思和意义。看,电影就快要放了,我们还是好好坐着看电影吧。”
但芹芹却很认真地思考起这句话来了。“‘人得顺意精神爽,快马葱茏过长岗’。”她反复的在嘴里呢喃着,并不时抬眼看着亚明,不一会儿她说:“喔,看来小周近来有着非常值得高兴地事,他要打马快过葱翠碧绿的长长山岗了!”
秀秀忙问:“小周,你最近有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呀?说来听听,让我们也为你高兴高兴一下。”
那两个坐着一直不曾开口的瓦匠师傅,这会儿也乐呵起来说笑了,他们说:“小周莫不是从瓦泥里淘出了什么大宝贝吧?”
洪远这时候笑起来说:“你们谁说的都不对,我忽然想出来了,亚明一定是爱在晚上吹箫,招惹上了山上的一只漂亮的狐狸精,给迷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
洪远的这一句话逗得大家都大笑了起来。亚明伸手要打洪远,洪远赶快躲开了。但亚明就在伸手要打洪远的当儿,发现芹芹在也跟着大家笑的同时,脸蛋儿忽然地羞红了。
自从那个晚上大家一起在芹芹和秀秀的三叔屋前看了一场电影之后,芹芹便经常在下班后的晚上或者在她们编织厂放假的日子里,与秀秀来瓦厂棚子看亚明和洪远做瓦坯,找他俩玩。若遇着亚明和洪远正在收晒坪里的瓦坯,便也插手进来帮他二人收。自然,秀秀每次都一定是去帮洪远,而芹芹便要帮着亚明。洪远又自然高兴不过,但亚明却每次都要谢绝芹芹的热心,他说:“芹芹,不用你劳动啰。你和秀秀都去帮洪远吧,洪远巴不得你们都帮他做了,好让他多玩玩呢!”
可是,尽管亚明每次都一再谢绝,芹芹都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他的谢绝,笑笑之后,一如既往的要跨进晒坪里来帮他收瓦坯,甚至有时候即使秀秀没来,她也一个人来找亚明说话聊天,来听亚明吹箫。
亚明的一切还真的在顺畅地向前发展着,他之在狮子矶的劳动和生活充满着愉悦,享受着快乐,这里对他来说,实在是不亚于陶渊明笔下的一方避秦桃花源,让他乐不思蜀了。
然而,就在他乐不思蜀,快意于“快马葱茏过长岗”之时的一段长日后,狮子矶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件。
那一日,狮子矶村子里的那负责练瓦泥和制砖坯的三个工匠突然地大半个上午迟迟没来窑厂上工。待来了后,刘洪远便问他们,那个练瓦泥的人回答说:“嘿嘿,埋昆昆一家人去了,他娘的,耽搁了我们差不多一上午工了!”
瓦厂里的四个瓦匠一听,便都不明白了。其中的一个中年瓦匠说:“昆昆一家人怎的啦?”
练瓦泥的人又说:“怎么啦?昆昆一家四口全死了呗,都吃了老鼠药,害得我们整个的一生产队的劳力今上午都不得安宁,只好全出动上山挖坑掩埋。我们村前这一个上午闹哄哄的了,难道你们在这里谁也不知晓?”
窑厂建在村子后山边,因为背着村子了,所以,村子里发生了这大的事情,几个瓦匠都在一个劲地做着瓦,也就没人知晓村里所发生的事情了。但昆昆大家都还算基本认识,他是狮子矶的一个富农崽,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因为出身不好,一直没讨到老婆,单身汉一个和老了的爹娘在一起相依为命地生活着。这窑厂里装窑时,他随队里的劳力来窑厂帮着装过窑,所以大家也就都认识了。那可是一个憨厚老实的汉子,听说他有一个妹子远嫁在邻县的一个瑶山里给瑶民为妻。
这听得昆昆一家四口全都吃老鼠药死了,足让大家都吃了一大惊。尤其是亚明,更是大惊失色,他忙放下瓦盘上正在做着的泥瓦坯,赶紧问: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么就都吃了老鼠药呢?”
练瓦泥的人一边拾整他的工具,一边将详情具告大家。原来是昆昆的妹子嫁给瑶山里的那瑶民后,没生得个儿子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孩。那瑶民一家十分恼火,不把昆昆的妹子当人看,常常毒打她。昆昆的妹子也就常常跑回娘家狮子矶来。这次也一样,而且还哭着死命不肯再回瑶山去了。昨天,那瑶民便和他那里的生产队干部、大队干部一起来到狮子矶找这里的大队领导,请求帮助将昆昆的妹子遣返瑶山。柳春发大队长因此找到昆昆以及他的爹娘,态度非常强硬地警告说:这关系到民族团结的问题,就是一般的贫下中农也得让一让步,何况你家里是富农。所以,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把妹子交给人家带走。否则,我们大队将严厉斗争和惩处你们!可能是昆昆一家人害怕了,昆昆的爹娘、昆昆,包括昆昆的妹子全家共计四口人便在昨晚一起吃下老鼠药自杀了。今天早晨,队长去他家安排昆昆上工,这才发现他一家人全都早已硬邦邦地死在了床上。上午,由生产队出面派劳力将他一家四口的尸体草草装殓,弄到村北山上再草草地埋了。所以这就耽搁了大家大半上午的工。不过,这练瓦泥的人,说到最后,也还是叹了口气,说这一家人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四个瓦匠听了后,都唏嘘不已。亚明则更是一整天的心情黯淡,一下子从这些天来的愉悦中跌到了冰窟窿里。自后直到又过了许多天后,在芹芹频繁地往来瓦厂穿梭中,才又慢慢从暗淡中走出来。
有了与芹芹的进一步的接触(其实每一次都是芹芹主动的),亚明知晓了芹芹以及她家里的更多的情况。芹芹爹娘的年纪都已五十出头了,爹爹柳春根,年轻时跟班常在潇水河上跑船帮,中年之后才上了岸来做农活,所以在生产队里算不上个好农夫,他由来嗜酒如命,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不太理家,甚至全不管他们姊妹的好活赖活以及成长长进,家里里里外外全靠着芹芹的妈妈一个人。芹芹的妈妈勤快麻利,内外都是把好手。芹芹说,她这个家如果没有她的妈妈,像她的爹爹那样,真不敢想象会穷瘫到一个什么境况,那还能谈得上让她以及她的二姐和她的妹妹念书,她还一直念完了高中,而妹妹现在也快初中毕业了。但芹芹又说,她们姊妹念书,也并不是妈妈坚持要送的,倒是她姊妹自己争取来的。妈妈因为负担太重,丈夫又不管事,也便没有要送她们姊妹念书的想法,所以她的大姐便几乎没念过什么书,早早地就嫁人了。二姐念完初中,自己在县城找了一份临时工做,几年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她现在的姐夫,家安在了城里,二姐夫现在是城郊一个公安派出所的副所长。妈妈当家理家自然是把好手,但与爹爹之间夫妻一直不太和好,早年还经常吵架打架,至现在都老了,可能是没力气打了,便慢慢地打得少了也吵的少一些了,而改为成天互不搭理赌气过日子。爹娘的这种经常的吵架打架和赌气的生活,让好端端的一个家缺少了亲爱,缺少了和睦与温暖,这是芹芹自小就一直痛苦的事,她在家里既看着爹爹烦,也不想搭理妈妈,一家人在一起简直无话可谈,日子难过。她高中毕业后,在三叔柳春发的关系关照下,便进了公社的社办企业编织厂工作,先是当普通工,后来再调到财务股当了会计,今年还入了党。
除了上述这些,亚明还从秀秀口里得知,芹芹的两个姐姐都早已嫁了出去,芹芹家里现在就只剩下芹芹和她妹妹了,芹芹的妈妈,也即秀秀的伯娘,甚至还包括他们柳家一大家子人,都有意从芹芹两姊妹中挑一个来招赘一个上门女婿。
芹芹是一再主动地接近亚明,亚明也明显地看得出芹芹在喜欢他。芹芹真是太热情了,简直近似火辣辣,有时甚至要超乎活力四射、青春张狂的她的堂妹秀秀了。这是亚明始料不及的,也让他咋呼这个狮子矶的妹子们怎么这样大胆而放肆呀?之前他还常常讥笑洪远,现在看来他比洪远还要陷得深重了,被芹芹火辣辣的热情裹挟得无从避闪了,以致招得洪远反过来笑话他了。
亚明现在可谓非常矛盾,面对芹芹,要说他全无感觉,一点都不喜欢,那绝对是假话,芹芹漂亮灵慧,又是个高中毕业生,还有一份在当地很体面的社办企业编织厂会计的工作。但亚明却尽量的回避她,回避的原因倒不全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上门女婿的问题(当然,要让他去当上门女婿,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是他更害怕自己的身份来历被不小心暴露。芹芹的二姐夫就是一个公安干部,三叔柳春发又是当地的大队长,如果接触多了,让他们一旦知道了他的问题,那岂不是要自投罗网吗?芹芹的三叔居然对待与自己同一个村子里的富农昆昆一家都是那么的一种严厉,那要是对他亚明,岂不会更加严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