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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完了,又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同时也是到了田甜将要调回城的时候。田甜此时已再无话可说了,她必须遵守在爸爸面前的承诺。虽然暑假刚放,她还没接到县教育局的调动通知书,或许要等到接近下期开学的日子,但她知道,通知书的下达只是个时间上的问题,迟早都会下的,这只是爸爸的一句话或者在言谈中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就行了,教育局的头头脑脑都会立马就按爸爸的意思执行。

田甜在冲头大队小学工作了整整两年时间,她爱这片大山,爱这片大山里的土地,爱这里朴实纯良的孩子们,她对这里怀有深厚的感情,缘初是因为这里是外婆的家乡也是自己小时候成长和玩乐过的地方。后来,她不巧又在这里遇上了清俊而聪明,颇有些才华的青年周亚明,几次接触之后,在她的芳心里,便立即产生出那么的一种不曾相识却相知的强烈情感来。田甜原本人还不算大,毕业刚来冲头小学任教那个前年下期,还不满19岁,还是个含苞未放情窦未开的幼稚而懵懂的少女,还没有过对一个男孩子产生爱恋的经历,但随着与周亚明的相识,也随着自己一天天的长大,她发现了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聪明才俊的青年,只是一直没有将她的这份强烈的爱意向周亚明袒露。因为她尚不知周亚明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不有也与她一样强烈的对她的爱意,而她经常见到的周亚明,总是心情被强烈的抑压着,满腹沉重,不喜多说话,不轻易在他人面前表露潇洒和浪漫。所以她也就一直不能在周亚明面前表露一丝一毫爱恋的心迹,或者言及爱与恋这一话题。后来又因为那场《怀素自述帖》的事件,将近有半年的时间,周亚明在有意的回避她,他俩之间几乎断绝了往来,再到发生周亚明和她的表哥涂少林打架子的事情后,她与周亚明便真的失去了坦言爱意的机会。

现在,周亚明出走了,她也要调回城了,她与周亚明的这段还来不及开花,甚至还实际没有到达彼此坦言挑明的时候的情缘,眼看就要结束了,田甜很痛心,很想找个地方好好大哭一场,但这渺茫的大山竟没有一个能让她好好大哭一场的地方。冲头大队,冲头湾,它是个令田甜老师深爱又伤心且满是恨意的地方!

要走了,田甜觉得现在应当把这事告知淑芬婶子和亚君母女俩了。

淑芬母女俩自从亚明离家出走之后,一度陷于苦痛的深渊,好在得到了田甜的保护,后来涂寿运父子也没能找她们太大的麻烦,母女俩诚惶诚恐的直到过了一两个月之后,心情才慢慢平缓下来。半年来,田甜只要得空有时间,便会来陪她们母女俩坐坐,亚君和田甜好得就像一对亲姊妹。春芝也常常掺和进来,在学校时就以学生的姿态对田甜,到家来了,她也把田甜当成了和亚君一样的好姐姐,只是仅仅不以姐姐相称呼罢了。春芝小学毕业了,也因为年岁渐大——今年17岁多了,身体已长成半大姑娘,再坐在教室里和一群比自己小多了,矮多了的娃娃丫头一起念书,很感别扭,所以,她自己决定,今年下学期不再升学读书了。秋宝大伯对于读书这码事,原本也不太上心,儿女们不爱念书,催了几句,没效果,便算了,不再催了,由着他们去。他甚至说:“念那咯多的书做嘛咯呢,田里地里又用不着。你看亚明亚君念了那咯多的书,还不一样要和冇读书的人一起做事。他爸焕章读了个大学,还都说是嘛咯名牌大学,有嘛咯用?悔不该当初就不读那个书,还不至于今日受害呢!”

亚明逃走之初不久,亚光经过舂陵河对岸邻县小镇上的那个冲头湾人的表姐处,转寄给了妈妈一封信,告知亚明已被他安全送去了一个地方,请妈妈和妹妹不要再为亚明担心。而经过这个亲戚做如此曲折地转寄信件,是亚明曾郑重叮嘱哥哥的。他对哥哥说,他当天逃亡在那个亲戚家里时,看到那亲戚两口子人很善良,对他很同情,便在当时就跟人家说好了,为保密安全起见,今后凡与他有关的信件和消息都经由那亲戚再通过湾里的那后生,转到妈妈和妹妹手里。亚明离家出逃后,家里立即减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仅靠亚君一个姑娘家在队里劳动,这对于淑芬母女在生产队里的劳动工分收入上,是个极大的削弱,远在湘中的亚光,此时不得不尽可能的从自己一家三口的牙缝里挤出更多的一点钱粮寄给妈妈和妹妹,虽然他此时期也陷在深重的磨难中,经济上已很拮据,但他不能远看着妈妈和妹妹在乡下老家受苦而不顾,那两三个月,淑芬还真搭帮大儿子源源不断的钱粮接济,才维系着母女俩的生活。

亚光出于保护弟弟不至泄密的考量,跟家里通信从不言明亚明如今的藏身之处,所以,直到如今,亚明出逃已是快满半年时间了,连淑芬母女俩都不知道亚明现在究竟在了中国的何处,她们只能在心里或母女私下言谈时,或与秋宝大伯和得得父子以及田甜言谈时,祈求上苍好好保佑亚明平安无虞。

田甜晚饭之后,来到淑芬婶子的家。淑芬母女俩也是才刚刚吃过晚餐。田甜坐了一会,便把自己就要调回城的事告诉她们母女俩,淑芬母女俩一听很是惊讶,亚君着急地说:“田甜,你不是在这儿工作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调走啊?”田甜说,其实这是早在亚明出逃后,爸爸就替她决定了的,只是当时不便对你们说罢了,现在一个学期结束了,按照与爸爸的约定,她估计在暑假中,县教育局就会给她下调令函来。

淑芬毕竟比女儿见的世面要多得多,她不像女儿一样久久不安,着急不过,她只过了一会儿,便镇定了下来,笑着对田甜说:“田甜,这是好事呢!回城里去工作,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要远比在这乡下,在这山沟里强多了好多了。人家一辈子想都想不到,你不用想,便有县教育局为你考虑,直接把你调回城,你应该高兴,而我们也应该为你庆祝啊!”

可田甜说:“婶子,我并不在乎城里的工作和生活,我只想要我自己喜欢的地方以及喜欢的人和事,我觉得我在这里不仅与学校里的同事以及学生都处得很好,更和你们也处得很好,我真的舍不得你们,还有亚明……”

说着,田甜眼圈红了,竟说不出话来了。淑芬听了田甜的这番话,也动情了,她赶快安慰起田甜说:“田甜,我原来一直叫你田老师,后来便慢慢地改了,叫起你田甜来,是因为我不再把你当做生人,当做外人了。我知道,你跟我的儿女亚明亚君都非常好,你从不轻视他们,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和袒护我们,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看着,不仅高兴还很感激。但你也应当有你自己的大好前程,而在这山沟里教书,你不会有太大的出息的。你爸爸为你的考虑是正确的,你应当高高兴兴地去才好,我们也会为你将来的出息而感到高兴的,就是将来亚明回来了,知道了你的情况,他也一定会为你而高兴。你就好好地去吧!”

田甜说:“可是亚明,亚明至今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婶子,亚君,我好想写封信寄给他,但又不知该怎么寄。”

淑芬想了想说:“你实在要写,那这样吧,写了封好交给我和亚君,我们再通过他哥亚光转给他。你看行吗?”

田甜高兴地说要得,但她一会儿又说,很希望在她走时,得到一件亚明的东西带在身边做纪念。淑芬听了,感动地说,难得我的亚明亚君结识了你这样的好朋友啊。但她想想又说,家里经过了多次查抄,亚明还能有什么够纪念意义的东西送把你呀!亚君说,田甜,你不妨跟我去细哥的卧房,找找书柜什么地方,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一件呢。田甜高兴地说,好,亚君你陪我一起去找。

亚明已近半年不在这卧房睡了,但妈妈和妹妹依然把他的卧房收拾得整整洁洁,一尘不染。田甜以前曾多次来过亚明的这卧房小坐,还在这里跟亚明学练过书法,更是在这里给亚明闯下了大祸——在亚明的《怀素自述帖》上信手写下了一句“打倒怀素”,结果害得亚明差点被她三舅父子打死整死。如今,她再次来到亚明的这间卧房,已不再见了亚明,心里无限感伤,触景睹物,情思绵绵意难尽,恰似那桃花流水杳然去,一江春波难向东,屋在人不在,人走情更牵啊!

亚明的卧房里那个自制的简易书架上,还有书桌上,除了几本他珍惜的古本字帖之外,便就是几本鲁迅着作、几本简装版的唐诗宋词和一些高中的数理化外语教本,以及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爸爸的一点书籍。除此,似乎再没有可让田甜作为纪念带去珍藏的东西。田甜好不沮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想退出。正在这时,亚君翻开了一本唐诗,只见书中夹着两张书签,书签背后像是细哥用钢笔写下的两首小诗。便叫住田甜说:“田甜,你快看,这里像是我细哥写的两首诗呢!”

田甜赶紧回转身趋向前拿起看,果见是两张精美的书签,每张后面都用钢笔小楷写着一首诗。田甜认得亚明的笔迹,一看正是亚明所写。第一张是抄录的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一首小诗。是这样写的:

我在花丛下,

编了许多花环;

早晨客人来,

拿着戴在胸前。

今天傍晚是谁?

带来一只空篮。

我将用落叶,

为他编个荆冠。

田甜知道,亚明除了喜爱自己国家的古典文学诸如唐诗宋词元曲、《红楼梦》等等之外,还非常喜爱那些优秀的外国文学着作,诸如苏联高尔基的《母亲》、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剧作家、诗人莎士比亚的悲剧集,十九世纪英国着名的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以及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之类等等作品,并且非常崇拜印度伟大诗人、作家、哲学家、世界文坛泰斗泰戈尔。他之前多次跟田甜谈起泰戈尔,谈得入迷入醉时,常常是眉飞色舞。他说泰戈尔的诗歌、小说和散文那才是写得真正好,意蕴绵长,哲理深邃,清新隽永,绚丽多彩。因此,田甜也大受感动,开始对泰戈尔的诗歌等作品颇感兴趣了起来,以至在回城回家的时候,从爸爸的书架上找来了泰戈尔的好几本作品带到了冲头小学来读。

亚明的这两张书签中的第二张却明显是他自己写作的一首诗歌了,这首诗长一些,还有题记文字,字便写得很小。内容是这样的:

桂阳道关口凭吊赵子龙

湘南古桂阳道关口相传为三国时蜀将赵子龙镇守处,其遗址距今欧阳海灌区大坝约十数里,本欲前往瞻仰,然因近年已毁,足惜!慨叹不已中,惟翘首远吊之。

关山叠嶂

隘口桂阳道

千古子龙寻不见

唯留遗址在

胆气雄风

当年长坂坡

神威冲阵救幼主

征袍血染

换得刘氏半壁江山

岁月烈焰

一世英雄

西风夕阳下

荒草萋萋没长枪

都去了

漫山遍野苍翠色

空朦此际间

太惆怅

俯拾坎坷

一江舂陵水

为谁流下

浩浩荡荡

田甜读后,不禁问:“亚君,这是亚明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呀?”

亚君说:“这首泰戈尔的诗,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抄写的,不过这首《桂阳道关口凭吊赵子龙》,应该是他今年正月里写的。那次,他跟得得哥等人被队里派去桂阳买新红薯种,听说路上要经过舂陵河上欧阳海灌区大坝。”

田甜说:“那就把这两张书签让我拿去吧。”

亚君说:“好吧,你就拿了它们去吧,我细哥也实在没什么值得送你的东西了。”

田甜却说:“不,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纪念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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