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小学就在冲头湾边,而校舍就是解放后没收归公的亚明爷爷的一个大庄院。亚明和队里的社员们出工,经常打小学门口过,因为去年底在旗岭上堆石头标语的事,小学的几个老师都跟亚明熟了,更是还有田甜老师原因,所以每当亚明打学校门口过时,老师们见了亚明,都喜欢跟他打声招呼,尤其是田甜老师,只要她没得课,一见到亚明,便会拦住他,要跟他说话,甚至要拉他进学校去她的宿舍坐。时间久了,亚明也没太介意什么了,自然而然地进学校玩过好几次。田甜对亚明可谓非常的钦羡,而她原本受父母的影响,喜爱文艺,尤爱音乐舞蹈和书画,人又好学。亚明一来学校玩,田甜便要缠住他,和他一起切磋文艺。亚明不仅箫吹得好,笛子、二胡、口琴都蛮不错,甚至还能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只是现在的他除了有一根洞箫,身边并无竹笛、二胡、口琴和小提琴,这些乐器都在湘北巴邻市被红卫兵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田甜说,没关系,等她过几个月把工资积攥起来,给亚明买二胡小提琴和口琴。亚明说,你千万别买,你买了送给我,我也绝对不要。一来我不能要你的,二来我现在已不是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学生之类的人了,我现在是个天天要跟田土跟泥巴打交道拼命挣工分的农民,也没这份闲心散心吹拉弹唱了,偶尔得闲,吹吹我的箫就行了。
田甜自从那次跟亚明在冲头湾的佩玉林谈过话后,多少算是得知了亚明当前的一些情况,她也很聪明,回到哈山边她的三舅涂寿运家里后,并没有直截了当的跟她三舅谈起亚明以及亚明家里的事,也同样没有说到她跟亚明已熟悉了,只是有意无意的装作随便言谈,偶尔提及冲头湾有一个名叫周亚明的年轻人,从侧面试探她三舅对亚明及其一家人的印象和看法。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的三舅以及她的表哥涂少林都对亚明一家及其鄙夷和敌视,而且对得得一家都十分的怀有敌意。她虽然不知这其中和其背后的深层缘由,但有一点她还是明白的,这就是亚明一家出身不好,冲头湾的大地主家庭,亚明的爸爸至今还被关押着没解放出来。而得得一家,却对亚明母子十分关照,她从仅有的几次去到得得也即春芝的家里以及亚明的家里小坐时,都明显看得出来这一点。同时,还有一点也让她坚信,周亚明是个好青年,他不仅有才学,而且人也很端正,这也还包括着亚明的妹妹——那个漂亮的极逗人喜爱的玉人儿亚君。亚明的母亲,那个叫做楚淑芬的端庄而又和蔼的女人,也非常地令人敬重和爱戴,她人啊好慈善,连说话都是那么的和善亲切。
可是,命运却这样地折磨人,这样好的一家人却处于一个备受欺凌备受歧视的社会境地,真令她有时想也想不通。她很想伸出手来帮助一下周亚明及其一家,但当弄清楚自己的三舅父子对周亚明母子以及对得得父子的态度之后,她不敢再开口了,只好将一腔心思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让它在三舅父子面前有丝毫的流露。
三舅涂寿运是冲头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小时候她虽然在外婆家,在三舅身边长大,但那时毕竟年幼无知,不食人间烟火,很多事她都不知道。直到去年抱着一腔对外婆家乡也即自己自小生长的这块大山深处的土地的热爱,主动在毕业时要求分配到这个大队小学工作之后,慢慢的接触到了不少人和事,她才开始初步有所了解,三舅涂寿运之在冲头大队,权势非常大,全大队的干部几乎都像是他的奴仆,没有几个人敢在他面前说不,全大队的社员群众也像同样没几个人不怕他,特别是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见了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战战兢兢,或者老远地回避,像躲瘟疫般的躲着他,或者还老远地便毕恭毕敬地俯首献媚,“涂支书”长“涂支书”短地直叫唤。而三舅他,对于那些毫无地位毫无影响的老实巴交的人,即使献媚,他也不屑一顾,几乎是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连鼻子哼都不哼一声。而却又对众多的围在他身边转,围着他前呼后拥的干群,颐指气使非常盛,就像驱使奴仆一样的驱使他们。就连表哥涂少林,在大队里也是耀武扬威的,想骂谁就骂谁,没几个干部群众敢惹他,他甚至连那些比他父亲大多了差不多接近他爷爷奶奶年岁的老人,若是在他面前一句话说偏了一点,他都会在人家面前大吼大叫,数落人家,甚至还会出手动脚伤害人家。可是,她又同样注意到,全大队唯有冲头湾里的一些人,特别是周得得队长,还有其父周秋宝老人家不太怕三舅涂寿运父子,敢站出来跟他们斗,连小小年纪的春芝——她的这个学生妹子,也敢说大话,言语中颇对她三舅涂寿运父子不敬。
开始时,田甜还很有些真不明白,得得和春芝的姐姐不就是三舅母姐姐家的儿媳妇吗?两家还不就算得上亲戚吗?怎么还要互相斗啊?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深入,她也渐渐觉得三舅以及他们父子在冲头大队的作为太横太左太过分,很不得人心,但她似乎又没办法当面批评他们,或者说服他们,因为她越来越看得出,用一句她偶尔听到的冲头垌场里老百姓背地里的话说,三舅他“老到得很,奸巧的很”,不是她这个黄毛丫头的外甥女能说服的。同样,她也说服不了表哥涂少林,因为涂少林根本就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她甚至越来越不想跟他聊天说话了,讨厌死了他。可是,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周亚明了,看见周亚明,她就高兴,几天没看见他,她就心里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魂不守舍。她跟亚明学练书法,探讨音乐,有时她还在亚明面前跳个舞给他看,请他指点差错。亚明说,他不会跳舞,但妹妹亚君过去在学校里时,舞跳得不错,也在学校里有点名气。因此,田甜也不时地前去亚明家里玩。
久而久之,跟亚君也熟了好了,很谈得来。在亚明家玩时,有时候跟亚君切磋舞艺,有时候在亚明卧室里翻看亚明的书籍或者拿出他的字帖,学习书法练练字。淑芬已知晓了田甜的身份和家底,开始的时候,她很惶恐,叮咛亚明和亚君不要跟田甜来往,以免上当受害。但与田甜接触了几次之后,发现这姑娘不像涂寿运他们,她很单纯,热情,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甚至还有点儿嫉恶如仇,慢慢地也就放松了对她的戒备和防范,不再劝阻两个孩子跟她来往,甚至还有点喜欢她了。而田甜也很懂得避嫌,她跟亚明兄妹的交往,从不告诉舅舅和表哥,也不张扬,来亚明家里玩,她都不直接地跨进亚明的家,而是以春芝班主任老师的身份,对校长和同事们说她去去学生周春芝家家访或辅导做作业。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跟亚明兄妹俩关系打得火热。
有一天午间,田甜又来到亚明家,亚明已吃过了午饭,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随便练练毛笔书法。他的习字始于尚在四岁时,在父亲的引导和规管下,最先师从柳公权,而后颜真卿,欧阳询,赵孟頫,也临摹过“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黄庭坚、米芾、怀素等等大家的行草。而他,近年来似乎尤爱米芾和怀素的行草书法了,只可惜的是曾经收藏的十几种米芾和怀素的行草字帖,大都在巴邻市时都被红卫兵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现在仅好不容易保存了一本怀素的《怀素自述帖》,去年便带回老家来了,得闲时将之翻开摹摹、练练。怀素的草书气韵生动,神采飞扬。尤其是他的狂草,常常是“惟观神采,不见五官”,满纸云烟而不知所云,但是却能感到浓郁的笔墨气息扑面而来,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艺术享受。
田甜推门进来了,看着亚明正伏在桌上照着《怀素自述帖》聚精会神地临摹着,但她却不识得《怀素自述帖》,顺手便要拿起看。亚明制止说:“别乱动,这可是怀素墨宝,非常珍贵的,只可看,不可乱翻!”
田甜说:“什么怀素呀?不过就是本字帖嘛!”
亚明停下笔来,笑着说:“这你可不懂了,怀素可是唐代的大书法家哦,还是我们湖南零陵人呢!他的草书可谓领书法史上一代风骚,与当时的张旭齐名,有‘颠张醉素’之称哦!”
田甜说:“哦,我知道了,不就是那个以草书闻名的和尚吗?我读师范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过了呢!”
亚明既讥笑又教训田甜说:“和尚?和尚怎么啦?和尚中自古以来就有不少书画大家、文学大家乃至思想大家等等名家大师哦,宋代的大文学家苏轼还和一个名叫佛印的和尚是好朋友呢,你可不能小看哪!就这个怀素和尚,其草书、其狂草便是书法史上的一绝啊!”
田甜也反唇相讥相向地故意气亚明道:“我就不喜欢草书,什么鬼草书哪,还狂草呢!写些这号鬼字,乱涂乱画,故意让人认不得!”
“这你还真是不懂喔。”亚明说,“据说连毛主席都十分推崇这个怀素和尚,他的草书还师从怀素呢!”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还能怎么说服我啵?”田甜就是要气死亚明似的。
“算了吧,跟你看来是没有办法说通了,你还是去像教小学生般的一笔一划的去写字吧!”亚明只好偃旗息鼓,甘拜下风,不想跟田甜争了,他又拾起笔来想继续摹他的字帖。
田甜还要故意气他,她一把夺过亚明手中的毛笔,快速地就在《怀素自述帖》翻开的一页中的空白处写上几个字:“打到怀素”,并在其后重重的加上一个惊叹号。
这下可把亚明气坏了,他“哇哇”地大叫,追着田甜要打。田甜灵巧地一把躲开亚明的追打,“格格格”地笑着跑出了亚明的卧房,跑出了厅屋,直撵得一厅屋的大鸡小鸡满飞,呱呱乱叫。
然而,他们一跑出大院,即见清生癫子横躺在湾村中间的大坪地上打滚,手乱抓乱挠,哭着叫着。清生癫子的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娘也哭着,正在一个劲地要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亚明的妈妈淑芬、秋宝大娘娘,还有湾里的几个婶娘嫂子,也在帮着拉扯清生癫子,哄着劝着他,要他起来。但他就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嚷着:“我饿啊,我饿啊,妈呀,你怎不给我吃啊!”
女人们忙细问清生的娘这是怎么回事,清生的娘哭着说:家里已断粮,娘儿俩已两天没吃了,清生不懂事,哭着闹着问她要吃,她拿不出吃的东西来,清生便跑出家里,跑来这里打滚了。女人们听了,都说:“造孽啊,造孽啊!”于是,这些大娘大婶嫂子们都赶紧跑回各自家里,一一拿些生的熟的食物来给清生的娘。
秋宝大娘娘跑回屋里量了两升米,又拿了十多个红薯,用一个篮子装了,送到坪地上交给清生的娘。亚明的妈妈淑芬也跑回屋里拿了四斤粮票和三块钱给他们。亚明母子仨的口粮原本不够了,还是搭帮亚明的哥哥亚光,虽然在当初因为政治境遇的高压,不得已而登报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但现在得知了家里的变故后,两口子带着孩子省吃俭用节约下来,便在今年陆陆续续地寄了点粮票和钱回来,帮助母亲和弟妹度日。现在,淑芬看到清生两娘崽这般可怜,心生怜悯,虽然拿不出太多的接济来,但也不得不从自己母子仨牙缝里挤出一点粮票和钱来。
田甜见了,也看着不忍,她同情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拿出五元钱和十斤粮票,递给清生的娘。清生的娘接了,直是千恩万谢,磕头不已。田甜流出了眼泪,赶紧一把扶起老人家,说了声:“你老人家别这样,我这消受不起啊!”说过这一句,然后立马就走了。
冲头湾的人们看着田甜的这一幕,待田甜走后,便纷纷嘀咕道:“这可是涂寿运的外甥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