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熔么?我也实在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么?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地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一个人绝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让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地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我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的悲念你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发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地逼我喝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罢,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吗?不要这样的苛酷了罢!你看,我这孤单一人影从此怎样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吗?你爱我的心还存在吗?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吗?
1933年清明,陆小曼独自一人来到硖石,给徐志摩上坟,这是陆小曼第五次到海宁硖石,也是最后一次。陆小曼没有再到她与徐志摩婚后小住的“香巢”中去,那是徐家的房产,她无福消受,她也不愿再去那个让她甜蜜而又令她伤心的地方。她站在东山万石窝前,远远地望着那一幢中西合璧的红色砖瓦房子,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回来后,她做诗一首: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寥。
04编书答君
生命是一场无法回程的旅行,沿途中有数不尽的坎坷泥泞,但也有看不完的春花秋月,而我在这一场红尘跋涉中,只不过是用尽全力来换一场与你相守过的回忆。
一卷书,一壶茶,一炉香,一叶梧桐兼风雨,埋葬了你我风花雪月的少时年纪。曾经的信誓旦旦,海枯石烂,不离不弃,终抵不过时间的日蚀月减;曾经的耳鬓厮磨,柔情似水,撕心裂肺的爱,都似褪了色的底片,留下的只是往昔淡淡的斑驳的影印。
生命是一场无法回程的旅行,沿途中有数不尽的坎坷泥泞,但也有看不完的春花秋月,而我在这一场红尘跋涉中,只不过是用尽全力来换一场与你相守过的回忆。也许有一天会年老鬓白,也许有一天会记忆斑驳,但与你拥有过的往昔,却清晰地刻在心灵中,不会模糊,不会忘记!
很喜欢《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这首歌,“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在我们的生命中,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呢?蜕变了的爱情,高处向下的流水,还有那逝去的生命。逝者已矣,生者当勉励,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下去。
诗人说,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或许我们无法改变人生,但我们至少可以改变人生观;或许我们无法改变风向,但我们至少可以调整风帆;或许我们无法左右事情,但我们至少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态——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陆小曼曾想随徐志摩而去,奈何父亲在一年前仙逝,留下个孤单的老母亲,倘若自己有所不测,谁来孝养老母?徐申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彻心髓她看在眼里,若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如何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
有的时候,活下去是比死更勇敢的事情。活下去,面对众多的谩骂责难;活下去,面对更多的孤苦寂寞;活下去,面对更多的人情冷暖;活下去,面对更多的未知的辛苦磨难。活下去,是一种勇气!
悲痛过后,丧夫的陆小曼更加坚强。志摩已走了,在小曼心中留下的,便是自己的成长。
陆小曼开始徜徉在爱人的诗句里寻找安慰。她决定要整理丈夫遗稿,让志摩的才华流传于世。陆小曼尽责地做着一个亡夫女子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她在残存的岁月,一心只想着续写徐志摩已然搁笔的篇章。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也是决心必须做好的事。
她要整理徐志摩的文稿,首先想到的人便是胡适,她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
志摩还有信、日记在京请你带下,不要随便予人看,等我看过再发表,我想他的信、日记,以后由我自己编,三个月内一定可以有两本出版,亦望你好好地帮我修改一下,洵美之意也是愿意他的东西一起由我自编,最好你能早来上海多待些日子,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地做一下,我还想通知各好友处,如他的信愿意发表的,也寄给我,他的诗和散文如有,我看请你同他编一下,因为我一人怕来不及,我还想写一本我所知道的志摩,不过我近年于学识是荒废的可怕,我日内即好好地用一下死功,我也可借此将我的心用在别的上,不然我想怕半年也活不了……
因徐志摩的离世,胡适对陆小曼也有着怨吧,当时他们的结合他是全力支持的,才促成了这桩姻缘。只是,这桩姻缘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他拒绝了陆小曼的请求,只是婉转地回信说,恐怕凭她一人之力编不出像样的书来。
陆小曼也深知是自己这些年的颓废让大家失望了,这怪不得别人,遂又多次写信给胡适,未果,又放低了自己的身段,苦苦哀求胡适,才算求回了徐志摩的两本日记。其他的书信和日记,她是无缘得见了。
在陆小曼苦苦索要徐志摩的日记要编书的时候,林徽因也在索求徐志摩的日记和书信,并为着这些书信而闹着不愉快。
原来,徐志摩在远赴欧洲时,曾托挚友凌叔华保管他的“八宝箱”。因为日记里面有对陆小曼的不满和对林徽因的思念,交给陆小曼保管当然是不适合的。交给凌叔华保管,也足可见二人的交情深厚,徐志摩甚至把她当成了“中国的曼殊菲儿”。
而当年将自己和徐志摩的爱恋抹得干干净净的林徽因,在徐志摩离世后,似乎比陆小曼更想得到这个箱子。她想知道自己在徐志摩心里的地位,她想看看他对她付出的真心有几许。她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形象,不愿意关于她的日记被其他人所知。
林徽因于是亲自登门到史家胡同凌叔华的寓所向她索取,不料遭凌叔华婉拒,只好转而求胡适帮忙。胡适以编辑委员会的名义郑重其事地写信给凌叔华,要凌叔华交出“八宝箱”。凌叔华很勉强地把“八宝箱”交给胡适差来的信使。
林徽因拿走了有关她的部分日记,很多信件文稿则被胡适拿走了,最后交到陆小曼手里的只是剩下的一部分而已。
凌叔华发现胡适把日记交给了林徽因而非陆小曼时,感到很对不起徐志摩。她曾写信给胡适说:“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入林徽因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陆小曼初恋时日记两本,牵涉是非不少(骂林徽因最多),这正如从前不宜给陆小曼看一样不妥。”
“八宝箱”公案也因此在凌叔华和胡适、林徽因等几位朋友的关系上投下了一层阴影。
编辑徐志摩的文集,凭借陆小曼一人之力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徐志摩的死,多数朋友已经断绝了和陆小曼的往来,又加上“八宝箱”公案,使陆小曼的整理工作陷入了艰难的境地,幸好有朋友的帮助,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赵家璧是最先找到陆小曼的一个,他当时还是光华大学的学生,在良友印刷厂兼职当编辑。为了尽早发表徐志摩的遗作《秋》,他前来向陆小曼讨要一张徐志摩的照片,放在书的扉页。
陆小曼听说丈夫的遗作要出版了,病榻上的她立刻来了精神,她当时对赵家璧说,自己那里还有一些徐志摩的遗稿、日记、书信等,希望赵家璧能和她一同整理,日后有机会的时候出版。
一个月后,邵洵美也来向陆小曼约稿,他要出版徐志摩的遗作《云游》,请陆小曼为之作序。能有人在自己的丈夫过世后还如此精心地为他的遗作出版费心思,这也说明了徐志摩生前广交好友,待人不薄。同时,陆小曼也甚感欣慰,有朋友的支持,将丈夫的文集集结整理,也是医治她精神的最好良药了。有了它们,他似乎从未离去,她不再孤独。
陆小曼提笔为丈夫的书写序的时候,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是那样央求她来为自己的书写序,她总是懒得不肯动笔,竟想不到她是在生离死别后来给远去的爱人做序,这怎能不让人感到悲哀。
1933年,陆小曼整理了徐志摩在1926年到1927年期间写的《眉轩碎语》,发表在《时代画报》上。在徐志摩去世五周年的1936年,陆小曼在良友公司出版了《爱眉小札》,这是徐志摩和陆小曼在热恋时的书信。这些书信表现了徐志摩作为恋人、作为诗人的热烈情感,也透露了种种难以摆脱的痛苦,同时也记述了他和陆小曼之间的感情波澜。它见证了一段顶着家庭和社会非议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让世人看到了一位着名诗人在情感世界中的幽幽意蕴。这是他们爱的结晶。
陆小曼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以告慰徐志摩的在天之灵,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让那些不相信她的人看到了她的改变。但,此时的她也许是不会在意世人的理解,别人的任何诋毁和赞美对她来说都没有用,她活着从来就不是为了迎合别人的认同,她更想要的是,要做志摩一直希望自己成为的那种人,仅为了悼念丈夫,仅此而已。
试想,一个柔弱的女子,在丧夫之后,有如此转变,将曾经的情爱日记拿出来,公布于世,这需要一种怎样的勇气。因为在《爱眉小札》中,不仅记录了志摩对她的爱,也记录了她的不好。志摩去世后,本来众人对陆小曼已经痛恨至极,骂她是红颜祸水,可她还是将书信毫不删改地发表出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俗世中的人,一路走来,有人边走边擦掉不光彩的过往,永远只留下清净光洁的一面给世人看,有人却有勇气把一个真实的、沾染着世俗烟火的自己鲜明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她像一杯烈酒,曾经的所有萎靡堕落都在勇敢之下沉淀得清澈而干冽,她是无毒的。她是一个勇士,一个真实而不造作的自己。相比之下,我们有多少人活在爱的虚伪、爱的懦弱中?
陆小曼一直没有停歇整理志摩文集的事。到1935年10月份,她和赵家璧搜集的《徐志摩全集》的稿子基本已经凑齐了,约有十卷。她希望胡适能把手中的徐志摩的文稿拿出来,一同编入文集中。她还想请胡适为《徐志摩全集》写序。但胡适却没有为此事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许是他没料想到昔日慵懒的陆小曼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却一直没有做到而心怀愧疚吧!
不久,胡适主动找到陆小曼,说良友是个小出版社,商务出版社更有影响力,更利于将徐志摩的遗文发表于世,同时他们愿意立即预支版税2000元。于是,陆小曼便和商务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协议。
为了给良友有所交代,她把她和徐志摩热恋时的书信日记交给良友,在1936年出版了《爱眉小札》。今天我们能拜读此书,正是陆小曼努力的结果。
商务出版社接到书稿后就着手编辑。但是由于战争的缘故,出书的事不得不搁浅。抗战结束后,陆小曼再去上海商务印书馆打听文稿的下落,可是馆内的人也搞不清楚稿子的去向了。这个消息对陆小曼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为《徐志摩全集》日夜担忧。如果稿子真的丢了,她如何向冥冥中的徐志摩交代!她恨自己,为商务印书馆的2000元蒙蔽了眼睛,否则这书早该问世了!
直到1954年的一天,陆小曼接到了北京商务印书馆寄来的一封信,说《徐志摩全集》的稿子已经找到了,但因不合时代,暂不能出版。稿子退回,预付的版税也不再追还。将近二十年时间,稿子失而复得,就像找到了离去多年的爱人,陆小曼喜极而泣。她小心收好,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有机会出版。
陆小曼逝世前,她托陆宗麟把这个稿子交给陈从周保管。陈从周知道稿子的内容,本想交给徐志摩的后人,但张幼仪早年就去香港定居了,于是他将它交给了徐志摩在上海的唯一亲人——他的堂兄一家保管。在“文革”中,稿子被红卫兵抄走,许是冥冥中神明庇佑,一直没有被毁掉,于1981年又还给徐志摩的堂兄。就这样,这本书稿,经历了47年的风雨波折,在1983年终于经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
许多事情,也许都有天意吧,好事多磨。虽说几经周折的《徐志摩全集》还是出版了,但那已经是陆小曼去世之后的事情了,她终是没有看一眼的机缘。也许是老天在惩罚她曾经挥霍自己的青春吧,让她在活着时不能了此心愿。
但无论怎么说,这本书的问世,必须感谢陆小曼,没有她的这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并尽全力搜集资料,后人就无法看到徐志摩当年的文集,了解这位旷世才子、多情诗人。
也许,每个人都难免因为年轻而犯下过错,但陆小曼却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救赎。她用自己的行动实现了当初的诺言,也让我们看出了她对徐志摩的深深的爱。陆小曼终究是对得起徐志摩的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