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沙城很热闹,从不缺来往行人游客,或是信徒商贩。即便昨天深夜之中那几场无法言明的大爆炸,也没有使昆沙城停下自己越见繁荣的步伐。
但至少这是新任城主上任以来,经历过的最令人头昏脑胀的日子。
接连不断的报书从府外递来,尽是些受损情况估计,以及如何修补赔偿的消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疼。坐在书房那把檀木椅上的身形又往下陷了几分。
两年前自己在舅舅的庇护之下,抢到昆沙城主这个肥差的时候,可没听说过有人竟敢在这片土地上动手生事。若是惊扰了神明,招致全天下人的围攻,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他万分头疼。一是因为从未发生过这些事件,二是因为他本质上也就是个腹中并无什么诗书实策的空皮囊。
直到那对被老城主叮嘱好好对待的兄妹,与老道士一起来到自己府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今天总算是有些新鲜事了。
“学修道?”,大概是太过突兀,城主停下了手中的茶杯,只是睁大了嘴望着眼前的来人。
他相貌平平,但是留有两撇悠长尖翘的八字胡,看上去或多或少有些贼眉鼠眼。
老道士赶紧上前,低声为城主耳语解释了起来。
看着檀木椅上这个瘦小的中年人,那副担惊受怕的脸孔,刘子安很自然的想起了这几年昆沙城中的散漫气息。大概和他的管理方式拖不了干系。
“老夫确实可以把嫣识妹妹引荐给城中守卫禁地边界的大修行者。不过嘛.”他断了顿语气,眯着眼望向刘子安。
刘子安赶紧几步上前,做出给城主端茶倒水的动作。无声无息,几张不菲的银票便滑落在了城主袖中。
“毕竟是上任城主有所交代的人,所作所为与常人不同也是正常。老夫也不便多问。明日便自会带嫣识妹妹前去求师,大可不必担心。”他伸手捻了捻胡须,一脸正色。
刘子安赶紧望了望嫣识,后者立马躬身道谢。
但场间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他那几张银票的功劳,任谁都知道,修行界自古以来便是神秘莫测,要是普通人想要拜入其中,除了上各类门派,或者干脆就是去神山接受考验以外,就只能指望自己被云游经过的仙人看上并且带走。能应允带嫣识前去拜师,并且语气中还满是肯定的城主,自然有其他原因。
而这个原因,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
或者说,整个昆沙城人都很清楚。那毕竟是一笔不错的饭后谈资。
城主家大少爷徐渭苦恋刘嫣识,无数次追求不得,却仍未放弃。这事儿让可是让城主大人操碎了心。
若是不同意,大少爷徐渭赖死赖活耍横打闹,明明平时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关上门便让人心都能震碎了出来。
若是同意吧,你个城主大少爷,无论财力物力,或者是本身外貌内涵都是那般优秀,却不能博得嫣识妹子笑过,这也太差劲了。
于是城主很烦心,那程度不亚于昨晚的大爆炸。
“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听老道士说你要去向皇都,出门历练。带上我儿同去,家中有事,他去趟也好。路上顺带历练历练,免得在这小小的昆沙城磨掉了心性。”城主抚须,缓缓说道。
刘子安面色不变,心里诸多疑问。
长路漫漫,谁能保得了你家大少爷的安全。有什么事不能家仆来往,还非得大少爷徐渭亲自披挂上阵?若是一路出了什么岔子,谁能担得起城主您的怒火。
他有很多疑问,却没有说出口。正如来到书房便沉默不语,仿佛一座雕像的妹妹嫣识一般。只是点头。
“吾儿今日去了道庙找诸位,没想到诸位却来了城主府。那么今晚便在我府上摆桌宴席招待各位。也多托刘公子一路山照拂吾儿了。”城主挥挥手,就这么把事儿定了下来。
那天晚上,刘子安紧抓着守卫禁地的修行者头领不放,趁着酒劲要求对方好好照顾自己妹妹,可不能受一点苦头。用力到甚至在修行者头领的手臂上留下了慢慢的指痕,疼得对方呲牙咧嘴。
仿若神明的修行者极少入世,难得赏脸来城主府里赴宴,万万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人。
只有妹妹刘嫣识在一旁不断劝阻刘子安,一边赔礼道歉,一边为他端茶倒酒。
饭桌一侧,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盯着刘嫣识看了好久,目光都不曾挪移半刻。正如他第一次见嫣识时一般。城主大公子徐渭满腹经纶,武艺也颇有造诣,只有在嫣识面前才仿若痴儿,不忍多看。
老道士和城主正把酒言欢,少见的不谈教典,而是说起了不少昆沙城的陈年旧事。杯盏交错间满是笑意,不可谓不欢喜。
直到第二天刘子安头疼欲裂地从床上爬起的时候,他都不明白昨晚那位头领收到了怎样的惊吓,而自己又做出了怎样的奇事。
他抬起双手,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求清醒一些。
斜眼一瞥,不远处的小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封淡黄色的信封。
谁会在这个时间将一封信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谁又会给自己写信。刘子安摸不着头脑,于是只能赶紧下床,走向小木桌。
那封信的外包上干净如新,只是淡淡的印着一点透明的痕迹。
刘子安不解,也没过多的纠结此事。赶紧拆开了信封。
一整段秀丽乖巧的小篆映入他的眼里。任谁可能会不熟悉,那个人也绝不是他,这是妹妹刘嫣识的字。
那笔落得很轻,意确是很重。
于是他开始阅读,阅读妹妹人生中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信。
第一段说的是感谢多年来刘子安对妹妹的照顾,她自己明了并无所长,又有些碍手碍脚。但是兄长却一直站在她身前遮风挡雨,从未离开半步。
刘子安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护着妹妹本是理所应当,何必如此感谢自己?他开始担忧后来妹妹要说的话,赶紧看下去。
窗外鸟鸣依旧清脆,听得他却有些心惊。
第二段说,自己虽说心里不愿,但还是接受了刘子安同城主大公子去到皇都的安排。同时表达自己将拜那看守禁地的黄姓修行者为师,修大奥秘。
刘子安不语,他并不觉得这般苦差事需要自家妹妹如此烦扰,让自己扛起责任就好了。随师修行那将要收到多大的磨练以及煎熬,他不敢多想。
最后一段说,今日中午离别时,嫣识不会来送。不知道她呆在哪里,但是若是看到了离别场面,指不定会撒泼或是哭赖着刘子安。
木桌旁的少年轻轻放下手中的信,又把它小心折好,转身放进昨晚妹妹替自己收拾好的行李中。再三检查,这才推开门,迎向今天的日光。
太阳高照时,城门离别日。
两杯淡酒饮下,大公子徐渭有些不胜酒力,在城主担忧的目光中,瘫倒在刘子安脚边,嘴里呢喃着为何不能见刘姑娘最后一面,刘姑娘你去哪儿了的话语。
刘子安倒还清醒,整理好的两人的行李文书。向前来送行的人一一致意。
老道士絮絮叨叨,让他好生保重身体,到了皇都不求混出个通天的模样,但是至少别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小道士踮着脚凑向刘子安的耳朵,悄声说昨晚嫣识独自在自家哥哥房门外哭了好长时间,你下次可别喝那么多了。
刘子安环顾四周,小声回问道小道士:“嫣识现在在哪儿?”
小道士双手一叉腰,好不客气的说道:“都怪你不带嫣识姐姐,她现在生气了躲起来,连我都找不到呢。”说完嘟起了嘴,怒气冲冲。
刘子安微微一笑,摸了摸小道士的头。
城主两个大步走上前来,扶起自己的心肝儿子。同时向刘子安再三叮嘱,一路多照顾着徐渭。
禁地来人依旧微笑不语,只是点头。
阳光恼人,催得心慌。街旁行人逐渐寡淡了起来,只有今日还未怎么进账的商贩还在奋力叫喊,为生计打拼。
刘子安扶起已经有些酒醒的徐渭,站在城门口,最后一次挥手道别。
然后他转身,在心里不知多少次的担心起自己那个怯懦胆小的妹妹。希望那么多人能够照顾好她,不求她真能学得道法,上天入地,但总得安稳度日,没有波折才好。
一脚踏上城外的泥土,他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自己曾经失去过一次被庇护的安全感,如今好容易重新建成,却又要离开这安宁的地方。他终归有些不舍。
不舍的这座城,是这些人,是那些事。
自今日便离开昆沙城,去向皇都了啊。
于是他转头,还想留恋的再看这座城一眼。
看的是城中的商贩游客,看的是门前的道别人群。
只是没有自己最为牵挂的那个身影。
他望着昆沙城,忽然间,一声牧笛声忽然悠扬地飘荡了起来。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调子。从幼年时期就听父亲叔伯吹奏着。那声音穿过深山流水,穿过古林荒丘。伴随着放牧人爽朗的笑容,刻印在刘子安心中不知道几个年岁。
他记得爹带回来昆沙城里新到的各类胭脂水粉,在部落广场分发给众人。婶婶们笑的嘴都合不拢,远处响起这段牧笛声,众人赶紧涌向那边,帮着接应。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学放牧的时候,只顾著学吹牧笛,差点被牛一角顶下山坡。父亲赶到一把抓起了自己,笑骂不已。回家以后却说他学得特别快,无论是放牧还是吹笛。那时妹妹眼里尽是崇拜的眼神,娘眼中也都是欣慰。
他还记得多年前,部落里第一次有外人拜访的夜晚。那个送给自己一枚玉佩做礼物的黄衣中年人,听了妹妹的牧笛声,肆意笑着拍手称赞,惹得整个部落尽是欢声笑语。
他当然记得这段牧笛。
他当然明白是谁躲在不知名的地方,悄悄地吹奏着。
一旁的徐渭总算清醒了过来,看见刘子安回身迈开步子,也跟了上来。
“大哥,这调子听着可不像是昆沙城的味道,你说是谁在吹奏呢?”他望向刘子安,一边竭力托起自己的行李。
刘子安偏过头看了看徐渭,帮他拖了下行李。又独自向前走去。
“那可是一名异乡来的乐师,叫作阿苏。不仅牧笛吹得悠扬婉转,人也是长得极为美丽娇俏。”说完他开始吹起了口哨,那声音竟和牧笛声仿若一致。
徐渭大惊,心想着昆沙城里竟然还有这般人物,赶紧追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