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快颁下旨来,命两个月后,大将军成羡羽调任北关,守卫边疆防止敌人入侵。
圣旨下来的当天,姚拂剑就欲面圣,也要跟去。姚美儿却阻止了大哥的行为,她说今时不同往日,姚拂剑现在是车骑将军,乃朝廷大将,还是留在京师听候差遣的好,北疆她姚美儿一个人去陪伴二小姐就好。
姚拂剑听了就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前朝是折冲将军,我还不是一样说弃就弃了。”
他说话木讷,但总是听得人暖暖的。
两个月后成羡羽率五万常军去了东北,皇帝跟送行骠骑将军王小风一样,来为成将军践行。
皇帝与成将军饮了一杯践行酒,当两只酒杯相撞的时候,成羡羽对皇帝传音入密:““植弟就全交给陛下了。”
皇帝手一颤,杯中的酒差点洒出来。他迅速压下自己眸中的惊色,抬头笑着凝视成羡羽。
成羡羽也凝视着张若昀,因为发丝被簪子盘住,额前颊侧均无一丝乱发,成羡羽能一清二楚没有遮拦地看见张若昀眸中的自己。
反推,自然此时张若昀也映在她眼眸中。
“陛下想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吧!”成羡羽传音道,而后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之前她是将成植拜托给姚拂剑和张若昀两个人一起教导的,而今后全权托付给张若昀。
时以秋日,气候微寒,张若昀的笑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去了萧瑟。他面虽笑,眸中深意却是未达眼底。
皇帝亦双手举杯,徐徐将杯中酒一仰而尽。
成羡羽便与皇帝各自转身,她往北率军出发,他向南折返回宫。
就在这时候有宫中内侍飞马奔来传信,皇帝听到内侍禀报的消息,忽然在御辇上转身站起来,朝着已在行进的军队大喊一声:“成羡羽——”
皇帝的声音清朗响彻,直入云霄。
成羡羽在队伍的首段听见皇帝直呼自己的名字,她举起手命军队停止行进,自己则打马折返。
成羡羽至御驾前翻身下马,跪禀道:“陛下,何事?”
“情思早产了。”
皇帝略略激动的一句话,令成羡羽心惊肉跳,她脱口而出:“那她现在怎么样?可有安危?”
“母子平安。”皇帝笑着,禁不住就伸手想抚抚成羡羽的肩安慰她,臂膀抬到半空中他反应过来,又从容不迫收了回去。
母子平安……成羡羽心中回放着皇帝的话,情思生了个儿子啊,太好了!
谁料成羡羽去宫里探望情思,情思却将双臂栓上成羡羽的脖子:“怎么会是个儿子呢!”
情思嚎嚎大哭。
“怎么不是女儿呢?”情思还抱着成羡羽抽泣,成羡羽也用自己的双臂环绕起情思,在情思背上拍拍。劝慰道:“别哭了,别哭了,生孩子是喜事。”
成羡羽渐渐皱起眉头,沉吟半响,却在某一秒眉头刹时一舒。她站起身去门口唤了姚美儿来,吩咐了些事。不一会姚美儿就给成羡羽带回来一件东西:一块羊脂白玉佩。
成羡羽走近奶妈,将这枚玉佩挂在了情思儿子的脖子上。
“这块玉佩会保佑他。”成羡羽说。
情思先开始还在哭,后来就慢慢声音小了,她自己伸手擦擦泪,对成羡羽道:“谢谢你。”情思又小声问:“你不留下来么?”
“不留下来。”成羡羽不仅明确告诉她答案,还摇了摇头表示坚决:“来看你,已经延误行军了。”成羡羽又主动上前再抱了抱情思:“情思,你有事可以给我写信,叫人送到北疆去。”
情思吸吸鼻子,点点头。
成羡羽同情思告别后,踏出了思妃娘娘的寝宫。
成羡羽望见张若昀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宫廊里,知他十有七八听到了刚才她同情思的对话。
“还是留不住你。”张若昀遥遥传音入密,不过皇帝始终只是原地立着,纹丝不动并没有走过来。
成家军到了北疆,时下还在秋天里,北疆就漫天飞雪了。
这一天是众人到边关的第一天,姚美儿亲自给成羡羽收拾了帐篷,又将土炕烧得火烫。
成羡羽过意不去,忙阻姚美儿别忙,她自己来。
姚美儿却还是手上不停,她一边忙一边说:“二小姐啊,我这一辈子是为成家而活的,从最初服侍大小姐开始,我就没考虑过自己……。”
成羡羽听得又酸又软:“美姐……。”
成羡羽刚要将自己的话说下去,就听见姚美儿又说:“却没想到我这一生能有幸听到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成羡羽听一怔,不禁脱口问道:“是什么?”
姚美儿低头一笑,脸上竟泛起少女般的红晕:“是三句话”姚美儿说:“是‘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还知道’。”
成羡羽一时被姚美儿说得糊里糊涂,便开口问:“美姐,此话怎讲?”
姚美儿旋即接口,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他知道我的一切,却依旧说‘我还知道,姚铁衣此生非姚美儿不娶’。”
之前姚美儿从未在人前赞过一句姚铁衣,听她突然说出这番话,成羡羽不由怔忪。
成羡羽沉默少顷,若有感触,沉声缓道:“铁衣大哥的重情世间唯一,若他未亡,你们该是多好一对眷侣,羡煞旁人。”说到这,成羡羽心内随着恸楚,她情不自禁抬首对姚美儿道:“可惜而今以后,只有我和美姐,我们两个女子相依为命……。”
姚美儿突然就无声地笑了,她回转身望向成羡羽,双眸含水,水上又泛如日般光辉:“这里秋天就下这么大的雪,到冬天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寒,二小姐你自己要记得入冬了以后多添几件衣服。”姚美儿说到这,骤然拔出自己腰间佩剑抹上脖子,口中道:“我死之事,请务必替我向大哥隐瞒。”
这是姚美儿使得最快的一次剑,她身子一旋,人随剑落地。
“美姐!”成羡羽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姚美儿会拔剑自刎,不然成羡羽必当阻她!
成羡羽大跨数步蹲下来抱起姚美儿。虽见姚美儿喉管已经割破,只是苟延呼吸,成羡羽还是给她输入真气。
姚美儿察觉到股股真气源源涌入自己体内,笑道:“二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徒劳呢?”姚美儿洒脱地说:“自铁衣亡后,我就抱定了主意,成家大仇得报之时我就殉情。二小姐,对不起,我跟你一起来北疆只是为了不让我大哥知道。我以后不能陪成二小姐了,陛下不是良人,施公子可惜又天人永隔,不知二小姐今后——”
“美姐!”
姚美儿话未说完,就咽过气去。
成羡羽葬了姚美儿,在姚美儿的坟前,她跪下来。
北疆地广人稀,姚美儿的坟又安在荒野,四周空无一人,只成羡羽自己一人,自言自语对着姚美儿的坟头说:“美姐,本来有些话,我能说的人只剩下你的,打算过些时日对你说,可你也去了……。”成羡羽嘴上边向姚美儿倾诉,手上边烧着纸钱:“我崇拜姐姐,也想像她那样强大,强到可以捧出一个君王。可是……我一面想证明自己,一面……又日日担心,极怕自己走了姐姐的老路,和自己拥立的君王……。”她说着径自摇头,果决不断摇头:“我绝对不要像姐姐般下场。”
北疆没有春天,更别提夏日,于是寒来寒往,在乱雪纷飞中过了五载。
五年后,北疆。
一辆有三十几名便装护卫保护的华丽马车停在了常军军营前。
车里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他紧了紧狐裘的领口,又搓了搓手中的暖炉,可是还是冷,风透过马车门帘的缝隙呼呼往里灌,夹杂着冰屑。
车内的小男孩不由干瞪眼,心头也跟着瞪:内侍小代子又不把门帘拉紧!不过也不能怪小代子,马车颠簸,拉紧的门帘子也会被颠松……
想到这,虽然车内没有其它人,小男孩还是面上一疚,他自己伸手去拉紧门帘,呼啸的风雪吹他脸上,小男孩眯眯眼睛,他再睁开自己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就看见了车外远近的景色:千里素裹,山峦苍莽,河流冰封,虬枝突兀,琼条晶莹。
现在已经是五月份,这里的一切却还全部笼罩在冰封之下,雪絮纷纷,凌厉萧瑟。
小男孩不禁想到以前太傅师傅命他们背的诗,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原来是真的。
来之前男孩并不知道北疆和京师是不一样的,可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他只得自己小声嘀咕:“这个地方不会全年都这么下雪吧?”
“不会。”伴随着一声爽朗的女声,一只手不由分手,径直撩开了整张车帘,六角晶莹的冰削一下子全砸进来。男孩刚还想躲避风雪,谁料身子就被人老鹰擒小鸡似的擒起来,女人毫不温柔地将他往自己肩膀上随手一搭,男孩就被她挂在了肩头。
“这个地方不会全年下雪,一年里只有两百来天下雪的。”女人告诉男孩,她挂着他径直朝军营的方向走,也不管风雪打在男孩身上。
男孩脑袋被强制朝着女人的后背,好多风从他的脖子那灌进狐裘里,男孩实在坚持不住,忍不住打了喷嚏:“阿欠!”
打完喷嚏他自我安慰:“还好有一百天不下雪。”男孩又问女人:“那一百天是不是风和日丽,春暖花开?”说着他眯起眼睛,竟先自我幻想,自我陶醉起来。
“不是。”女人很快打破了男孩的美梦,她告诉他事实:“那一百多天都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