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画,烈风如梭。
独孤无敌仗剑而立,神色傲然,笑道:“青霜剑,天龙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尚未出鞘,却已震断二位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萧人凤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炎日烘烤的田野里,只剩下独孤无敌背向萧人凤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了。”萧人凤拱手抱拳,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独孤无敌粲然一笑,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萧人凤道:“萧人凤!独孤方才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萧人凤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你要找的人!大侠,请回。”
眼见萧人凤再度否认,独孤无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不禁仰天长叹:“萧人凤!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我一生孤剑独鸣?”
萧人凤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独孤无敌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你我二人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使我失望!”
说罢调头离去。
黑衣男子走后,萧人凤插秧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头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的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媚娘颜!
她手中提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萧人凤送饭来的。
萧人凤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李媚娘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萧人凤哑口无言,他很想对妻子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媚娘并没有给他张口说话的机会,她神色冷凛,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萧人凤苦笑摇头,李媚娘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萧人凤目送她逐渐远去的清丽背影,心中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萧人凤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媚娘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夜幕已经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萧翎半倚窗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细数着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滴,无聊得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媚娘装作在修补衣裳,萧人凤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萧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事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得开心一些?
爹爹曾教他研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简陋的斗室内,还是萧人凤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止无休的静默,望着妻子道:
“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翎儿便……”媚娘听了抢话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萧人凤竟然避开了她那渴求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喝酒。李媚娘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了寝室。
意外地,萧人凤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儿子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萧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沉重,甚至比天龙刀还要重。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独孤无敌的无奈。
独孤无敌手握长剑,衣袂飘扬,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萧人凤仍是踪影全无,独孤无敌却还是无奈地苦等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萧人凤是否会来?
独孤无敌原居于昆仑雪域,此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萧人凤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为臻至化境,可是昨日亲眼瞧见那庄稼汉子般的萧人凤,心中暗忧,自己此行是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萧人凤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昆仑?
独孤无敌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独孤无敌年仅二十六七,便一跃成为叱咤风云的中原剑首,其武学修为和内功心法极高,纵使人未转身,亦可强烈地感觉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朴的村舍之中,能有如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萧人凤莫属!
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萧人凤,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里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小。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萧人凤,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萧人凤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萧人凤所没有的沉静从容。
独孤无敌讶然猜问:“你……你是萧人凤的儿子?”
萧翎轻轻点头,柔滑的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黑衣服的独孤前辈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招真是出乎独孤无敌意料之外,不知萧人凤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萧人凤作任何决定,独孤无敌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如果说萧翎的气度使独孤无敌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独孤无敌终生难忘了。
当他跟在萧翎身后,踏进萧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萧人凤从灶房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轰动武林多年的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独孤无敌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萧翎已走上前牵着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独孤前辈回来了。”
“干得好。”萧人凤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独孤无敌道:“独孤兄,请坐。”
独孤无敌卓立不动,面色不悦地说:“萧人凤,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萧人凤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得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冰冰的。
独孤无敌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
“这是我内子媚娘。”萧人凤抢着回答,像是恐防媚娘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独孤无敌也没再说什么,萧人凤接着道:“独孤兄千里奔波,萧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独孤兄莫要见怪,请用。”
萧人凤一请再请,独孤无敌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萧氏父子俩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媚娘则是吃得很慢,很慢……独孤无敌依然正襟危坐,似乎并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吃饭的萧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独孤前辈,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独孤无敌素来自负是技压群雄的中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小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萧人凤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独孤无敌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萧人凤面带微笑,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独孤无敌忽然问道。
萧人凤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独孤无敌一时无辞以对,萧人凤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要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媚娘,和那个长发如丝,吃得正香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独孤无敌始终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在萧人凤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独孤无敌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天龙!
天龙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天龙刀?”独孤无敌一怔,他怎会料到萧人凤竟然随意把天龙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而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萧人凤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天龙,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砍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萧人凤。”
独孤无敌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他在想,天龙根本就不是什么砍柴刀,只是萧人凤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萧人凤!
天龙依旧,人面全非,萧人凤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独孤无敌朝两旁的媚娘和萧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萧人凤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天龙容身……天龙,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萧人凤眼中毫无战意!
独孤无敌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天龙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表达对萧人凤的敬重,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萧人凤从独孤无敌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独孤兄,你终于明白了?”
独孤无敌低了低眼睛,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萧兄,请恕独孤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站起身,向萧人凤夫妇拱手一揖,萧人凤随即还礼,媚娘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独孤无敌不以为意,只是轻抚萧翎小小的脑瓜子,赞赏地道:“虎父无犬子!翎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萧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独孤前辈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独孤前辈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李媚娘此刻正木无表情地瞧着丈夫和儿子,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了。
萧翎却感觉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写在了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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