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平原君和赵王意外的是,朝中大臣们听说秦王愿意归还赵国蔺、离石、祁三城,几乎异口同声地支持赵王同秦王会面。约会的地点,也没有什么疑问,大家都一致选定渑池这个秦赵边境小村。渑池这个地方靠近赵国一侧是一座大山,树林茂密,便于赵军埋伏,而靠秦国一边,三十里内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的尽头又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峡谷,秦军既不便设伏,也不便进退,这个地方对赵国来说实在是个理想的约见秦王之地。秦王闻报,一口答应了赵王的提议,又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双方立刻都赶紧调兵遣将,按时从各自都城启程前往渑池。
为祈求这次与秦王的约会能平安无事的归来,赵王已经在赵王宫城的太庙里斋戒七日了。太庙在宫城的西南端,一座中大的院子,两旁是回廊,回廊里供着些赵国故臣中的名臣、将军等的牌位,进门的左右两旁,排在第一位的分别是拯救赵氏孤儿的公孙杆臼和程婴,这两个赵盾家的仆人,面对屠岸贾的杀戮,为保存赵氏的血脉,公孙杆臼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程婴不但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还忍辱负重,将赵武抚养成人。靠在最里面的自然是赵武灵王时的老相国肥义和武灵王的贴身侍卫缪醍,而任用苏秦合纵抗秦的名相李兑虽然同为平定赵章叛乱、保护赵惠王出力贡献不少,可他也是执意饿杀武灵王的决策者和实际执行者,自然没有资格被供奉在这里了。正殿里供着赵氏宗族政权从武灵王起上至晋国时期的公卿赵盾、历朝历代的卿、公、侯、王的人名,赵氏政权是七国之中称王最晚的一宗,直到赵武灵王并吞中山后,武灵王才最终称王,因而供奉在这里的牌位中,只有排在最前面的武灵王的那块莹白玉雕制的牌位最大,最醒目,后面依次是称侯的赵肃侯、赵成侯、赵敬侯、赵烈侯、赵献侯、称公的赵襄子(公)、赵简子(公),再往上就是称正卿的赵景、赵武、赵朔、赵盾了。其实,赵氏最早的开山鼻祖应是给晋国国君驾车的一名车夫,因功赐姓赵,当然这些赵氏历史上不太光彩照人的祖宗们,同样也不会被供奉在这里的了。这些牌位,虽然外形上相差不大,高低错落地供奉在那里,但因年代不同,不但所用的材质不同,有木制的、青铜制的,也还有陶土烧制的;牌位上的饰纹也颇有差异,细看则可看出年代愈近,纹饰愈繁密、精细,年代越久远,纹路也就简陋古朴。
按照礼制,大凡国有大事,如战争啦、君王寿辰啦、年节啦、君王出游啦等什么的,都要到太庙来祭拜祈祷。一则告明祖宗,再则祈求祖宗们在天之灵庇护保佑。现在赵惠王要去渑池同秦王约会,离开邯郸少说也得一个月,更何况赵王心里因蒙着和氏璧一事的阴影,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因而,赵王这次来太庙祈福祭奠的诚心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自他进来,规定任何女性都不能靠近太庙来,每天供奉的牺牲全都要更换,而且全部都要是公的。两班太乐人员、祭司们昼夜不停地敲钟鸣罄,香火不断。赵王和陪同他一起去见秦王的平原君以及大臣乐毅、蔺相如等作一班,留在邯郸的太子、平阳君、廉颇等一干人作另一班,两班人员也相应轮流在牌位前焚香祷告。这七天里,太庙热闹非凡,烟雾缭绕。不消说众人也都被折腾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堪。转眼七天已到,该是赵王出发的日子了。所有的人员都到太庙来做最后的祈祷。赵王跪拜在最前面,依次是太子、平原君、平阳君等宗室人员,乐毅为首的一班大臣们排在下端,君臣一共七八十人,一个个锦衣华服、佩玉执圭、毕恭毕敬地伏身在地,听那祭司们冷不丁地敲一下铜钟石磬,有心的就在心里默数着那钟声,盼望着那大钟快点儿鸣响八十一下,这跪拜礼也就结束了。大多数的人早已折腾得麻木了,表情虽然严肃,可头脑里都是一片空白,就等着祭司们那一声“礼毕。”
终于钟鼓齐鸣,祭拜大礼结束了。大臣们起来分列两旁,恭候赵王出太庙,外面停着赵王出乘的马车仪仗和将要随行的两万护驾的军士。赵王乘的是六匹马拉的华盖马车,为遮风避雨,挡尘隔灰,马车的华盖已经有四根木柱支撑。华盖左右和后面的明黄绸绢可以放下来,平时则卷起来藏在华盖顶上,只露出华盖四周的明黄流苏。后面是平原君、乐毅、蔺相如等随行大臣们的马车。赵王缓步出来,立即一位军士伏身在地,已被选为赵王贴身侍卫的伍洛便扶着赵王踩着军士的背上了马车。紧随其后的平原君一身华服,乐毅则全身披挂,各自上车,准备开拔。太子赵丹和小儿子赵安由平阳君陪着到赵王车前,再次行礼道:“父王,儿臣在宫中恭候父王早日归来。”
赵惠王一脸严肃,虽然这些天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已经交代安排好了,此刻还是想再叮咛几句:“嗯,寡人不在宫里,你不要忘记每日去给母后请安,有事多同平阳君和太傅商议,早起早歇,不可出宫城。”
“是,儿臣谨记在心。”太子赵丹诚惶诚恐地说道。对他来说,长这么大父亲远离邯郸,而且又是去跟秦王会面,凶险未知,将朝政第一次交给自己。平时只知吃喝玩乐的他,哪里掂量得出轻重。
这时,一员武将从太子身后挤过来,躬身施礼道:“大王,臣有一事奏。”
赵王见是将军廉颇,心有感触,他原是要带廉颇一同去渑池,可乐毅说他已带乐乘往边境护驾,邯郸城里也得有将军把守,充作后援。赵王也就同意廉颇留在邯郸。心想着廉颇若请命前往,自己该如何温言勉励:“嗯,卿有何事?”
廉颇眉头紧皱,压抑住激动说道:“大王与秦王会盟渑池,臣祝大王平安归来。但秦王出尔反尔,狡诈难防。大王自渑池往返有二十八天就够了,如果二十八天不能归来,臣请大王降旨,请立太子为国主,以备机变;号令群臣,共抗暴秦,以绝秦望。”
朗朗乾坤下,煌煌太庙前,又是赵王即将启程动身之际,廉颇此话一出,赵惠王好似数九寒冬掉进冰河里,心情立时变得悲凉沉重,难以承受,脸色也“唰”地变得惨白。
太傅虞卿上前道:“大王,廉将军之意为以防万一,大王不能及时归来,朝廷也得有太子主持,以抗秦王。”
赵王暗吸一口凉气,看了一眼太子,而太子勾着头,静听赵王旨意。
“嗯,廉将军、太傅忠心谋国,传平原君、相国来。”赵王声音低低的,伍洛立即去后面传平原君、乐毅过来。
“大王,召臣等何事?”平原君奇怪地问道。
赵王瞵了一眼廉颇、虞卿、太子,尽量克制着心头的不安,支支吾吾道:“廉将军奏‘寡人若二十八天不归,请立太子为主’,寡人准奏,召尔等来就是言明此事,若事出有变,尔等要竭忠辅助太子啊。”
平原君闻言,脸色大变,喑哑着嗓子道:“臣遵旨,臣请为大王驾车执缰,寸步不离大王,若有危难,臣以身挡之。”
乐毅也庄严说道:“大王,臣拼着这条老命,也要保全大王安全归来。”
年少的赵安带着哭腔道:“父王,儿臣不愿与父王分开,宁愿同父王前往渑池。”
太子心里也变得不安起来,假装落下泪来,“父王,儿臣也不愿留守宫城,请随父王左右。”赵奢在一旁看着,心里难受,上前奏道:“大王、相国,臣虽不材,愿领五千精骑铁甲埋伏到秦王后面,若事有变,臣誓斩秦王首级。”他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在太庙外面,赵奢这话听见的人就多了,这等军机大事怎么好在此时此刻商决呢?再说乐毅、平原君都有了安排,不便明说而已。赵王感激地看了一眼赵奢,心里略觉安慰:“赵部吏多虑了,寡人虽远离邯郸,卿等都要听从调遣,寡人也就放心了。”
“是,臣等时时刻刻听从大王调遣。”赵奢朗声答道。赵王又深情地看了众人和太庙一眼,低沉地命令道:“出发。”随即启程的鼓声敲响了。太子领着众人将赵王一行一直送出邯郸城十里,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赵王大队人马远去。
赵王去了渑池,邯郸城顿时好似一座偌大的院子突然失去了主人一般,变得有些落寞寂冷,似乎那些巍峨的宫墙、挺拔的苍松古槐的树阴里甚至像隐藏着一种令人不安地气氛。那些平时不太引人注意的雀儿地叫声,现在听起来也显得有些急促和慌张了。大街上的行人不但突然少了许多,而且那些叫卖的商贩们也突然间有了某种默契,大家都失去了高声叫卖的兴趣和勇气。吕不韦家的玉器店更是门可罗雀,一连三天连个登门的人都没有。本就没有什么定性的李经更是心神不安,不时走到门前,将落在大路上的雀儿轰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吕不韦有些奇怪,问道:“干爹,你看什么呢?”
李经看见一辆牛拉车装着一堆干草缓慢地走来,说道:“没看什么。”那拉车的老牛突然停住,尾巴一翘,拉下一堆牛粪来。完了又甩了甩尾巴,心满意足地踱去。一个老汉从街角里懒洋洋地出来,将牛粪扫进背篓里。吕不韦笑道:“我看干爹这么心神不安的样子,是不是也在替赵王担心,害怕秦王与赵王在渑池打起来。”李经听了,变了脸色,问道:“你又胡说什么?要会打起来,赵王还会亲自去?”“这可难说,二十年前,秦王、穰侯与楚怀王约会,不就将楚怀王诓骗去了秦国扣押起来。我看啊,不但我担心。其实邯郸城里大多数人都担心呢,赵王未必不是提心吊胆的。”
吕不韦也到门口来,眼望着远处说道。“你听说什么了?”李经的心有些慌乱,问道。“也没什么,听说段公子的哥哥被征发入了伍,也被赵王和乐相国派到渑池去了。”吕不韦看着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样子有些不甘心,也东瞅西望的。“咳,这天下难有太平啊,你呀还是趁早完婚成亲吧,就这个月底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李经突然下定决心道。“呃,干爹,我可不是这意思,别急嘛,我爹说吉日要到年底才好。”吕不韦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来李经这么个结果,有些不甘心地阻止道。“不行!顾不得那么多了,你爹那我去跟他解释。唉!早点完婚,若有什么大事,你们也好离开邯郸。”李经坚决地说道。
吕不韦无奈地看着李经坐着马车去了,不免有些垂头丧气,齐琳冲他挤眉弄眼道:“恭喜公子要娶媳妇了。”气得吕不韦追着他打,在门柱处,吕不韦逮住齐琳,拧住他的耳朵,生气道:“看你还胡说不?”痛得齐琳直讨饶。两人正打闹着,夏公子、陶公子走来,夏公子见状,笑道:“哦,赵王和秦王还没打起来,你俩人倒先打起来了。”
吕不韦放了齐琳,笑迎道:“哟,什么风把你俩人吹来了?夏公子这一向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都是前些天的事啦,这几天赵王去了渑池,连邯郸城里买布的人都带去了,这不三天都没人登门呢。你这怎么样?”夏公子嘟哝道。“比你那好,今天终于还有你们二人登门了。”吕不韦笑道,“请屋里坐,我这什么样的玉都有,连一金的玉璧都还有好些,就看两位的眼光了。”
“噢?又想把楚王的宝玉卖给我?吕兄如今的生意经真是练到家了,几天没生意,就连我和陶公子这么好的朋友都不肯放过了?告诉你吧,吕兄,今日就是把和氏璧作一文卖给我,我也不要,免得被人打主意呢。”夏公子打趣道,陶公子听了也附和,双手拍拍腰包笑说道:“我也是几天没开张了,身无分文,吕兄的算盘要落空了。”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
陶公子想起什么,说道:“你们可知,段公子的哥哥被赵王征发入伍带去渑池了呢。”
夏公子也说道:“有什么办法,我家还不也征去了二十名庄丁,三车麻布呢。吕公子,你家呢?”
吕不韦叹口气道:“也差不多,人虽然没有被征去,可被征了二十金。”
陶公子也叹息道:“好不容易盼来个安平年份,唉,又泡汤了。”三人一时间默然无语。
突然间,大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五匹轻骑发疯似的飞疾而来,冲赵王宫城奔去,吓得路旁行人纷纷躲避。陶公子失色道:“夏兄、吕兄,你们可看清楚了,当中那人好像是乐乘将军吧。”
吕不韦也认出来了,点头道:“嗯,好像是他,他不是随赵王去渑池了吗?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夏公子道:“是他,莫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不会吧,赵王离开才三天,算来还没到渑池吧。”
“谁知道?”陶公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语道:“我还是回去告诉我爹。”说着,就转身欲走。
夏公子也沉下脸,朝冷冷清清的大街两头看了看也说道:“唉,我也回去算了,说不定今天又要早关城门,这生意没得做了。”吕不韦无奈只得目送他两人的背影离去,心想乐乘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呢?自己在邯郸城里,每天看着这些公侯们的车马驰来奔去的,弄出的事来看似与自己无关,可终究又难免受其冲击。自己就像路边的一棵小草,就算幸运地不被踏倒、碾碎,可再怎么也会被扬起的尘土蒙个灰头土脸的,只能在这尘埃中苟延残喘。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吕不韦心有不甘地握手成拳,重重地擂在门柱上。
赵王离开后,平阳君、廉颇等因手中有三万兵马,又并无什么实际性的威胁,在邯郸城里布置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无非是命令三万军士每日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加紧操练而已。然而,突然赶回来的乐乘把平阳君、廉颇都吓了一跳,连忙进宫一同来见太子。太子自从赵王走后,没了约束,整日里同着几个后妃饮酒作乐,通宵达旦,弄得昼夜颠倒,值日官宦来唤他时,都还没有起床呢。突然听说乐乘奉了赵王之命赶了回来,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连衣也没穿好,就出来了,见着乐乘等人时,宫女才追着出来,给他把太子冕帽戴上。
“太子、平阳君侯,大王命下官回邯郸再领兵三万去渑池护驾。”在殿里跪等了良久的乐乘躬身施礼道。
明明讲好了,这三万兵马留在邯郸城,由廉颇率领,一则守城,再则作为总后备兵力,算算日子赵王连渑池也还没到,怎么就派乐乘回来提调这三万兵马呢?但乐乘呈上的兵符一点也不假。
廉颇皱眉道:“大王走时不是说这三万兵马留守邯郸,怎么又生此变故?”
“臣也不知,只奉大王之命前来调兵,大王还令调代郡兵马三万前来邯郸,大王已派人前去传令。”
廉颇更觉奇怪:“既从代郡调兵,何不直接就调往渑池护卫,怎要如此折腾?”
乐乘看了一眼廉颇,生硬地说道:“大王吩咐,即刻调兵,这是大王令箭,若有不服,定斩不饶!”说着,双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枚赵王的玉牌令箭在太子、平阳君、廉颇面前晃过。廉颇怔得直愣。太子、平阳君见状,立即应许,廉颇心里暗想:这三万兵马一走,自己手里无一兵一卒,邯郸城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代郡的兵马尚不知何时能到。虽说邯郸处在赵国的中心,并无什么危险,但那时候,诸侯驻军都是以守内为主,邯郸被征调成一座空城,这还从没有过的。就奏道:“太子、平阳君侯,这三万兵马一走,代郡兵马未到,邯郸空虚,可否先就地征发卒伍三万,以防守邯郸。”
乐乘又截住道:“大王严令吩咐,不可擅自征兵,以免引起秦王猜疑,酿出大祸。”
征兵也不行,太子、平阳君也愕然不知所措。廉颇无奈,只得对太子、平阳君道:“既如此,臣就将狱卒、各官府吏卒、王宫守伍士卒征调起来,估计人数不下五千,臣就领他们分班日夜守卫巡逻,请太子、平阳君侯放心,有臣在,邯郸城决无危险。”又转向乐乘道:“这三万兵马,大王原意为预备后援,今乐将军领去,这驰援大王的重任,乐将军切莫大意。”
乐乘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催促廉颇去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