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吕不韦两人朝秦军大营来,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大营的木栅栏和壕沟,异人兴奋地跑起来,吕不韦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冷不防迎面射来数箭,擦着两人的头顶飞过,把异人和吕不韦吓得赶紧匍匐在地上。抬头看时,只见一队秦军骑兵飞马冲过来,就将两人团团围住,尖锐的戈头,抵住两人的后背心窝。“干什么的?”
吕不韦忙说道:“你们别伤害他,他可是你们大王的孙子、太子安国君之子、秦公子异人,前来投奔秦军。”
为头的校尉喝道:“大王的孙子?你撒谎也不看地方,说是赵王的孙子还有人相信,这里哪来的秦王孙?快说,你们是不是赵国的奸细?”
异人翻过身来,喘着粗气道:“我是大王的孙子,来赵国做人质已经十年了,今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快带我去见王将军。”
那校尉打量着他两人,半信半疑地说道:“对不起,自从赵军偷营后,王将军有令要严加防范,你们得受些委屈了。”说着,命令士兵将两人捆绑起来,又蒙上眼睛,推推搡搡地押进王陵帐中,按跪在地上。士兵揭开蒙眼布,两人的眼睛一时间都不适应,什么也看不清,就听见王陵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冒充大王孙?”
异人眨着眼睛,说道:“王将军,在下是大王孙、安国君之子异人,来赵国做人质已经快十年了。自两国交战,几次都差点被赵人杀了,今天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求王将军送我回咸阳。”
坐在一旁的郑安平认出吕不韦来,惊讶地说道:“吕公子,真是你们?”
吕不韦眼睛这才看清楚是郑安平,也惊喜地说道:“郑将军,在下同异人公子总算逃出来了,快送异人公子回咸阳。”
王陵等这才相信,连忙下来给异人和吕不韦松了绑绳,扶起两人。落座停当,王陵举起酒樽敬道:“公子,请恕在下冒犯公子,来,请干一尊,权当为公子压惊。”异人仰头喝下去,也许是他喉咙太干了,也许是喝急了,呛得他连连咳嗽,连眼泪也出来了。郑安平道:“公子是不是太累了,先喝些水,解解渴?”
异人感慨道:“不要,拿酒来,十年了,这一天我盼了十年了啊!”
王陵安慰道:“公子如今放心好了,好好在我大营中歇息,等我攻破邯郸,再一同回咸阳,面见大王和安国君。”
异人凄然一笑:“王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我出来都十年了,恨不能插翅飞回咸阳,面见父亲和大王,请将军见谅。”
桓齮问道:“公子和吕先生从邯郸逃出来,如今里面的情形如何?”
异人道:“在下一直被关押在房舍里,不很清楚,只是听说平原君已经到楚国求援去了,连他夫人也到魏国去了。”
“哦,”王陵、郑安平、桓齮三人互望一眼,郑安平说道,“相国早已料到,早派人去跟楚王、春申君严令不得救援赵国,如今连魏国都不敢来救,更不用担心远隔千里的楚国。”
吕不韦听郑安平这么大意,有些担心地说道:“如今邯郸城里守军虽然不多,可自长平之战,赵人已经对武安君恨入骨髓,邯郸城又坚固异常,赵王又重用廉颇老将军、王将军、郑将军,这邯郸不好攻啊!”
郑安平说道:“不怕,只要天下没有哪国来救,邯郸这样再被围上半年,即使不被攻破,赵国也完蛋了。来,为异人公子平安归来,请干酒!”
“干!”众人都附和道。
安国君仍然每日都在忙于四处为王陵的三十五万秦军调粮。去年虽然收获了些,但三十五万兵马的粮食供应仍然是巨大的,秦国的粮食紧张状况甚至不亚于长平之战时那样。无奈之下,安国君从自家府里交出了不少,家人的口粮也就跟着紧张起来。安国君吩咐府里除了一日三餐,所有人都不得再有任何副食和点心,这对他那些娇生惯养、吃惯了零食的夫人嫔妃们来说,真还不适应了。当着安国君的面谁也不敢反对,可背着安国君,一个个都向府里的管家讨要,闹得最厉害的当然是华阳夫人和雍夫人。这不,这天下午,绣了一个下午手绢花的华阳夫人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找管家讨要些宫点。丫鬟去了不大会儿,就气呼呼地回来了:“回夫人,管家说安国君有话,府里早不供应宫点了,没有了呢。”
华阳夫人道:“这是什么话?你没说是我要的?”
“说了,”那丫鬟跟着受宠的华阳夫人平时在府里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处处要显出高人一等,今天却碰了个壁,撅起小嘴巴说道:“奴家亲眼看见案桌上有,可管家说是给雍夫人的,其他几位夫人的使女也都没有讨到呢。”
华阳夫人一听,顿时妒火中烧:“哼,真是岂有此理!你领我去找他。”说着,领着自己的一大群使女,气势汹汹地来找管家。正巧,在食肆的院门口与几个正端着一盘宫点往雍夫人处送的仆人撞见,华阳夫人立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呵斥道:“你们这是送往哪里?”
那几个仆人当然知道华阳夫人与雍夫人那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一个个支支吾吾,不敢答话。华阳夫人伸手扭住一个仆人的耳朵:“好呀,安国君的吩咐你们竟敢不听,竟然偷偷摸摸的。说,你们这是要巴结哪个贵夫人?是不是安国君特地吩咐过你们?管家呢?你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揪着那仆人退回到院里。这时管家听见吵闹也出来了,见是华阳夫人,立刻上来制止道:“夫人,你这是何苦?平时不是也给你送过的?今天确是没有多少了,只有这些。雍夫人先来说,就答应给了她,我明日再给夫人多送些。”
“哼!谁稀罕你这些!安国君既然说了,为何你们竟敢违命?”华阳夫人得理不饶人,放了仆人,走到管家面前训斥道。
那管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我说夫人别吵了行不行?真要叫安国君知道了,大家都没得的,我明日一定给你送双份。”
“不行!我今日就要。”华阳夫人咄咄进逼道。
“夫人,那是给雍夫人的,我叫他们再做,等会再给夫人送去行不行?”管家退让道。
“不行!我现在饿了,等下都吃晚饭了,谁还要你的点心!”华阳夫人仍旧毫不退让。
管家看着她那副凶样,只得说:“这宫点雍夫人也不是自己要吃,而是给公子子璞的。”管家这么说着,示意那些仆人赶紧送去。
华阳夫人一听,心里更气,原来这些人是要讨好子璞!自己没有儿子,也就没有了继位的希望,谁还把你放在眼里!想到这,委屈地哭起来:“好呀,你们,你们竟欺负我,看我不告诉安国君。”
那管家对华阳夫人的骄横早看不惯了,也许是从雍夫人那里得到了支持,见华阳夫人越发闹得不可收拾,干脆说道:“夫人呀,你别再闹了行不行?多关照子璞,这是安国君也吩咐过的,再说,谁不知道,将来子璞可是……好了,我不说了,你也明白的。”说完,自己也跟着那些仆人去给雍夫人请安去了。华阳夫人虽然更加委屈,可也像被击中七寸的水蛇,顿时没有了嚣张气焰。待在那进退不得,几个使女也跟着焉了。这时,一个使女飞跑着进来,见着华阳夫人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夫人,夫人,他回来了。”
华阳夫人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安国君回来也用不着急成这样,止住哭道:“哦,谁呀?”
那使女喘匀了气,说道:“夫人,阳泉君领着异人公子回来了。”
异人?华阳夫人惊奇地看着使女,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真的吗?”
“真的,已经来拜见夫人了呢。”
“啊呀!”华阳夫人立刻喜出望外,再也顾不得宫点了,带着使女们风风火火地赶回到自己的屋里。一进门,果然阳泉君正和细高个的异人在说着话。见华阳夫人进来,阳泉君起身拜道:“参见夫人。”
异人也离席到华阳夫人面前来,正眼看着华阳夫人,然后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子在地:“孩儿拜见亲娘。”
华阳夫人一时间反应不及,她对自己突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还没有适应呢。虽然她天天都在盼望着异人回来,盼得她都已没有了信心。现在,异人好像从天而降,她能不激动吗?
“异人?你终于回来了!”华阳夫人激动得手脚发颤,扶起异人来,眼里已是噙满了泪水,上下打量着异人。只见异人换上了一身楚国的服饰,黑色的衣服滚着酱红色的宽边,宽边上绣满了纽连的枇杷树枝花纹,腰间系着莹白的玉带钩和一块碧绿玉虎佩,又黄又瘦的面孔,显然是营养不良,头发还有些白,华阳夫人将异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这才激动地说道:“异人,你受苦了。”
“亲娘,这些年孩儿朝思暮想都在盼望着能早日回到咸阳,回到亲娘身边呀。”异人也感慨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是父王召你回来的?怎么没有听你父亲说起呢?”华阳夫人一边问异人,一边又看着阳泉君。“娘,孩儿是自己逃回来的,父亲和爷爷还不知道呢。”异人兴奋地说道。“你逃回来的?赵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大王还不知道?”华阳夫人既为异人高兴,又有些担心地问道。
阳泉君说道:“夫人,没事的,如今大王只顾着攻打邯郸,那还管异人公子?公子自己逃回来了,大王可以更加放开手脚攻打邯郸。”阳泉君对老秦王迟迟不接异人回来看来也是很有意见。
“哦,是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不知道,亲娘我是多么想念你早日回来啊。刚才我还受那雍夫人的气,哼,这下你回来了,好了,看她们还神气什么!”华阳夫人又为刚才子璞的事所受的窝囊气而感到气愤难当,“阳泉君,你告诉太子了吗?”
阳泉君道:“夫人,这些天安国君侯整天忙着四处为秦军筹粮,连人也找不到,我已叫人去转告太子了。”正说着,使女在门外传话道:“夫人,君侯来了。”说话间,安国君已经大步流星地进来,他一眼看见异人,兴奋地大声叫道:“异人,你回来了?”异人赶紧要伏地施礼,安国君一把拉住了他。异人看着自己的父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反而哽咽住了:“父亲,我……”安国君自己眼里也包含了泪水:“好,好,回来了就好。异人啊,这些年不是不接你回来,而是赵王、平原君实在不该拦路打劫,插手大王进攻韩国上党。”异人懂事地点头道:“父亲,孩儿身为子弟,不能为江山社稷出力,受这么点苦算不了什么。父亲,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嗯。”安国君对异人的回答非常满意,他一直注视着异人,满含深情地说道,“看你长大了,这些年没少遭磨难啊。这回来的路上还顺利吧?”“还好,孩儿同吕公子一逃出邯郸,就被王陵、郑安平将军接入营中,路上也还顺利,只是一路上百姓们粮食都非常吃紧,我们有时候想买些吃的也很困难。”异人实话实说。阳泉君问道:“那公子还没有吃中饭吧?”“嗯。”异人老实地点点头,实在他也饿了。
安国君看着异人那瘦削的面颊,不禁也感到心痛,立即吩咐道:“去找管家,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就说我说的,以后异人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华阳夫人在一旁暗暗地点头:哼,异人回来了,看你雍夫人、子璞还能神气什么?第二天,异人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秦王宫,老秦王听说了,也派人来召安国君带异人、吕不韦去见。三人进宫来,到秦王的议事殿门口时,正碰上博士桑弘领着四个抬着两筐竹简书的宦令往后园去,见了安国君连忙施礼,安国君问道:“大王不在这里?”“对,今日天气闷热,大王和相国搬到后园水榭亭纳凉去了,吩咐将简书也送到那里去。”
桑弘见异人一身楚国服饰的新衣服,有些奇怪地问道:“安国君,这位楚公子是何人?”安国君道:“他就是大王要见的在赵国邯郸做人质的异人。”桑弘心里暗笑,这个异人在赵国待了十年,一回来就换上了这么一身楚国服饰,可见他为讨好华阳夫人那一番苦心。再细看还是能看出异人那一脸的风霜、憔悴的样子,笑道:“公子异人?这么多年不见,都长大成人了啊。”安国君对异人道:“这位是博士桑弘。”异人忙拱手施礼:“参见桑卿。”桑弘笑眯眯地说道:“刚才大王还在称赞公子,说公子为拆散合纵、战败赵国马服君立了不少功呢。现在好了,总算回来了。大王在后园等着见你呢。”他又见吕不韦,“这位是?”异人道:“这位是义士吕不韦公子,在下这些年在邯郸多亏他相助。”吕不韦也施礼道:“拜见桑大人。”桑弘仍笑道:“嗯,也听太子和唐雎说起过。吕公子是赵国人?”吕不韦躬身道:“在下祖籍阳翟,如今也算是秦国人了。”“哦。”桑弘和安国君都笑了,“吕公子也算是荣归故里了。”一行人说着到后园来。老秦王、范睢正安坐在水榭亭中说笑,见他们进来,都停了话,注视着跟在安国君身后的异人。亭子很小,异人等都止步在岸边,安国君一人进了曲折回廊,刚要开口说“拜见父王”,老秦王已经站起身来,冲异人道:“异人,我的好孙儿,快进来让寡人好好瞧瞧。”
异人听了心头涌起一阵热浪,快步走到亭里,安国君闪身让他到秦王面前来。异人要伏身,老秦王一把拉住道:“呃,一家人,不必多礼。十年了啊,当初送你去邯郸时,你还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嗯。长大了,成熟了,寡人自己也老了。”
异人看着老秦王,十年不见,爷爷的头发、胡子都白了,连背也有些驼了。一股亲情的热流,将他心中对秦王迟迟不接自己回来的那些不快和怨恨融化得荡然无存。
“怎么样?这些年吃苦了吧,听说赵王几次都要杀你,爷爷不是不心疼你,而是没办法。寡人要攻占韩国上党,赵王却从中作梗,妄想得渔翁之利,不得不与他打上一仗。”秦王注视着异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异人动情地说道:“没什么,当年爷爷也曾做过人质,不也是自己潜回来的嘛?有爷爷在,赵王不敢把我怎么样。异人只恨不能回来替爷爷、父亲效力、替宗室社庙建功。”异人这一番违心恭维话,叫老秦王听了心里满是欢喜:“你已经很不错了,听相国、唐雎说,你为拆散合纵出了不少力,这些爷爷和你父亲都记着呢。”老秦王认真地说道。
范睢一旁听着,心里不禁暗暗称奇,待他眼光扫到吕不韦,立刻又明白了什么,过来说道:“异人公子身为人质,还能不忘为家国效力建功,臣恭贺大王不但有一个能力超人的好太子,如今又有了一个好贤孙啊。”
老秦王听了“呵呵”笑着,将安国君也叫到身边:“安国君,你二十个儿子中,寡人看唯有异人堪当大任啊。”异人听了,心头掀起一种亢奋,就听见父亲安国君说道:“父王说的是,不过还无法与父王当年机智英勇相比。孩儿记得父王也是异人这么年纪时,已经攻占楚国二十城,擒住了楚怀王。”
老秦王听着,心里更是高兴,语重心长地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寡人年老力迈,今后就看你们的了。异人,你既回来了,好好跟着你父亲安国君学。这些年,寡人全靠他尽心尽力的辅助啊。”突地想起来问道:“异人,听说你有儿子了,回来了吗?”
一听问到小嬴政,异人心中一阵难过,阴郁地说道:“回爷爷,小儿没有逃出来,不过临行时已经将他母子安排避到他处,想赵王不会对他们加害吧,孩儿尽快派人去将他们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