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营中早已断粮三十余天,军士们将山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军中除赵括等少数主将的马留了下来,其他的战马也都被杀吃掉了,连山上树木的树皮都没能幸免。饥饿使得军士们不顾一切,甚至到了相互赌博、自相残杀的地步。许历带领援军赶到长平关给绝望中的赵括带来了些许希望,他指挥赵军连连向山下冲杀,可每次都被秦军阻挡住,偶尔少数将士冲过秦军的包围圈,可在山谷沟壑中,不及冲到长平关前,又被秦军围剿歼灭殆尽。秦王的到来和带来的二十万秦军投入到长平关阻援战斗中,立刻形势又发生了剧变。秦军变守为攻,反而攻打起长平关来,许历不得不转攻为守,与秦军展开激烈的防守战。这一来,赵括再次陷于绝望之中,当着众将的面,他仰天长叹,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老天啊,你把我赵括雷劈火烧,我也认了,为何要让四十万赵军跟着我这样灭亡啊!”盖同等诸将无不跟着失声痛哭。他想起蔺相如的劝谏和母亲的指责,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会中了秦军的埋伏呢?为什么没想到秦军如此兵多将广,军粮也能源源不断地供应上来呢?现在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一切都悔之晚矣!到了第四十六天,赵括决定作最后一搏,他下令全线出击,自己身穿四重铠甲,骑着战马向山下冲去!那马也早就饿得没有了体力,赵括又身穿重甲,奔至秦军阵前,突地一个趄趔,摔倒了,赵括被甩下马来,秦军那如蝗虫般射来的箭矢将他射得浑身插满了箭杆,沉重的身躯倒下了,怒目苍天的双眼,仍然瞪得圆圆的!盖同等也都与秦军力战而亡!冯亭的儿子劝他逃走,冯亭沉痛地拒绝了,他奋力拼杀,直到战死。几十万赵军见主将都已战死,一个个又都饿得早没有了力气,立刻有人跪地投降了,一个人如此,立刻一大片跟着如此,剩下的三十来万赵军就这样缴械投降,全都做了秦军的俘虏。
白起将三十万赵军降卒分开关押在长平关的山谷沟壑之中。秦军本身就到了八十万,突然间又增加了三十万赵军降卒,使得本已捉襟见肘的军粮更加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些赵军士卒,本就饿得急眼了,常常见着秦军士卒有吃的,就不顾一切地去抢夺,即使被刀、戈关押着也无济于事。白起闻报,生怕激出事来,与王龁、王陵、司马梗、司马靳、郑安平商议如何处置。年老的司马梗说道,这些赵军没有了主帅,又没有了武器,一个个饿得走路也没有了力气,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自己回去算了。他的侄儿、年轻的司马靳不同意,说道,秦军鏖战七八个月,耗费军粮数百万石,人员死伤十余万,好不容易才将赵军打败,怎能轻易放了他们?既无军粮,不如将他们全都杀了。白起心想自己自开战以来,秦王、范睢不用自己,好不容易挂帅出征,秦王又说是范睢使出的反间计才成全自己打胜,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正无处发泄,听司马靳这么说,正合他意,也不顾王陵、郑安平的反对,当即吩咐司马靳准备。这天夜里,漆黑的夜空一点星光也没有。白起、司马靳指挥秦军将关押在长平关沟沟壑壑的三十万赵军采用刀劈箭射、滚石檑木的方式残杀。除了极少数人躲在乱尸得以存活,以及白起为宣扬自己的威名,特意让司马靳挑选出的几百名留下来做见证的赵军老弱病残之人得以幸免于难,其他降俘全都被残酷地杀害。
秦王带着樊於期、蒙骜驻扎在上党,离开长平关只有三十里的路程,接到白起的捷报,老秦王高兴地吩咐置酒庆贺,席间与诸近臣开怀畅饮,好不痛快!这天夜里,睡至半夜,他感到冷得发抖,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像十二月的嗍风一般怒号,正奇怪,侍宦进来报告道:“大王,外面下雪了。”
秦王大感意外,披衣起来,到窗户来看,果然下起了飞雪,夹带着阵阵袭人的寒风,吹得他连打几个喷嚏。突然间,他好像看见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向他扑来,吓得他脸色苍白,连连后退,脚步不稳,摔倒在地。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如何经得起?当即人事不省,使宦大惊,连呼带叫的,把众人都惊来了,樊於期、蒙骜都赶了来。太医给老秦王又是捶背,又是掐穴位,好不容易才将老秦王唤醒过来。
秦王吃力地睁开眼睛,见樊於期、蒙骜都围在身边,略定了定神。
“大王,你怎么了?”樊於期关切地问道。
“外面下雪了,寡人看见外面一个人影扑来,就摔倒了。你们说,现在才九月,怎么就下雪了呢?”
大家也正都感到奇怪,不知如何回答,蒙骜说道:“大王,刮风下雪,都是天象,偶有变乱,岂人所能料?大王不必惊奇。”
正说着,郑安平被带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来禀报道:“大王,大王,武安君下令将赵军三十万降卒全都杀死了。臣看着天突然变冷,下起雪来,不得不来报告大王。”
“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三十万人啊,就这么杀了,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连老天爷也难过得下雪了啊!
老秦王闭上眼睛良久,众人也都大气不敢出,听着外面的北风呼啸着,扑向窗棂。秦王躺在被窝里还不住地打冷战,吩咐道:“好冷,生火。”樊於期等人七手八脚地在秦王屋里生起火来。有了火光和暖气,秦王似乎也恢复过来了,挣扎着要起身,侍宦连忙扶他坐起来。秦王灰暗的目光看着众人,开口说话道:“这仗已经打了快两年了,不但积黍耗尽,连今年的收成也大受影响。安国君曾说,再打下去,只怕粮食烂在地里,也无人收啊。武安君既已如此,也由他去吧。樊於期你去传令,命王龁、王陵带二十万兵马撤回到上党,长平关只留武安君、司马靳领兵二十万,暂不进攻长平关,待寡人回咸阳再做打算,其他兵马都由你和郑安平统帅随寡人回咸阳。”
“是。”樊於期、郑安平齐声应道。
樊於期同郑安平来到白起大帐中,帐中正燃着一堆火,荒山野岭中,军士们也懒得去砍柴,就用缴获的赵军长戈木柄折断做柴烧,有些上面的铁戈头也没取下来。白起坐在里面,正好不懊恼。原来,昨夜杀完降俘时,天突然刮起北风,下起雪来,司马靳骑马下山时,那马不知怎的腿肚子直打战,竟从山崖上滚了下去。待军士摸黑找到司马靳,人已经没了气息。看那山崖也并不高呀。樊於期、郑安平听了,惊恐地相互对望一眼,要知道,司马靳可是秦惠王时平定西蜀叛乱的主帅司马错之孙,说道:“武安君,大王病重,命王龁、王陵领军二十万驻守上党,命武安君领兵二十万驻守长平关,其余兵马由郑安平和在下随大王撤回咸阳。”
什么?仗还没有打完,就撤军了,而且撤得如此彻底,转眼之间,自己统帅的八十万秦军,就变成了二十万,白起不高兴了,幽幽地问道:“难道不打长平关了?”
“大王传令,说一切等大王回咸阳再定。”樊於期应道。
“大王的病情怎么样?”白起语气冷冷的。
“大王昨夜见天突然降大雪,起来看时,不意摔倒了。”
“唉!吾正筹划稍稍休息,就要进攻长平关,直捣赵国邯郸,大王怎么这就撤军呢?不行!我要亲自去面见大王。”
听着白起的话,郑安平看着帐外山山峁峁上都裹上一层白雪,像是满天布下的白缟素,坐在火堆旁也突然打了个冷战。秦王摔倒病重,司马靳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令他心里涌起一阵难受。难道真有天谴之虞?可白起想的还是要不停地进攻、进攻,好像杀人还不够多似的。此人真是铁石心肠!忍不住说道:“唉!下雪了,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啊!”
然而,白起双眼倔强的目光逼视着他,突然问道:“是不是你去报告大王,说我杀了降俘?”面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郑安平有些胆怯,吞吞吐吐地说道:“是,下臣见下起雪来,这才……”白起两眼喷火,盯着郑安平:“你这个卑鄙小人,是不是说我杀降俘,引起天怒,下起雪来?”“我,我没有说什么呀,樊将军可以作证。”“哼!别因为你是相国的门人,我不敢杀你。我武安君拜爵称君的时候,范相国还在魏齐那里讨饭吃呢。你若再敢冒犯,我不用请示大王,先斩了你这狗头。”郑安平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惊慌地看着白起,生怕他一时兴起,杀了自己!樊於期劝说道:“武安君,郑中郎也是为君侯着想,向大王通报军情,并无过错。我等奉命而来,还得立即带兵护送大王回咸阳。”“不行!”白起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樊将军,大王一定是误听他人之言,这才要撤军,这时候赵国举国也无兵抵抗,正是大王之军长驱直入的大好时机,怎能错过呢?”“大王之命,你敢不听?”樊於期警觉起来。白起阴森森地看着他两人:“一切待我面见大王再说。”“武安君,你要面见大王,下臣不敢阻拦,可君侯也不要阻拦我等执行大王之令。”樊於期也不客气地顶回去。白起把手猛地一拍,立刻进来十余名亲兵,长戈直指着樊於期和郑安平。樊於期毫无惧色,厉声责问道:“武安君,你想谋反不成?”白起也急红了眼,说道:“谋反不敢,不过两位将军在这里稍等些时辰,待我去面见过大王再说。”
白起站起身欲走,王陵进来,对白起禀报道:“武安君,大王又派蒙骜将军来传令,命王龁和下臣速带二十万大军到上党。王将军正同蒙将军在清点兵马,即刻启程,派臣先来报告君侯,等一下王将军、蒙将军再来辞行。主帅,你这是为何?”他看着亲兵围着樊於期和郑安平,不解地问道。
白起听了,一屁股坐下去,想不到老秦王竟又派蒙骜直接到王龁营中传令,看来这仗是不可能再打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挥挥手,亲兵们退出去。樊於期气鼓鼓地“哼”了声带着郑安平走了。
白起看着他俩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口发闷,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一黑,仰头向后倒去!王陵大吃一惊:“武安君,你怎么了?”赵括兵败的噩耗传到邯郸,立刻,满城家家户户都哭声震天。白起惨绝人寰的屠杀,更激起赵国百姓们的极大愤慨。悲痛之际,对秦国的仇恨无以复加,人人诅咒白起。
异人在自家的院里也设下灵堂,不过他供奉祭奠的是他自己。供桌上只有一块灵牌,其他什么都没有。灵牌上用黑黑的灶灰歪歪扭扭地写着:亡人秦异人。异人跪在供桌前,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赵国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了,只有乖乖地等着赵王派人来取他项上的头颅。如姬抱着孩子,坐在屋门口的门槛上,看着异人不停地抹泪。此刻,她早忘了当初嫁给异人时的那些天真的想法,满腹心酸,都是为异人如此苦难的命运而悲伤不已!旁边看守异人的两个士卒也不停地哭泣,谁家没有亲人不在长平关殒难啊!
门猛地被推开,公孙乾哭得两眼红肿,满脸杀气地冲进来。他见异人跪在地上,桌上供着灵牌,愣了一下,待看清楚是供着异人自己,毫不客气地上前飞起一脚,将供桌踢翻了。异人紧闭双眼,挺直身子,一动不动。
“唰”的一声,公孙乾抽出佩剑,高高举起:“异人!你们秦人都是丧心病狂的疯子!疯子!我杀不了白起,今天就杀了你这秦国人,为长平关死难的赵军报仇!”
如姬放下孩子,爬跪到公孙乾脚前,哀求道:“公孙大人,求你看在我们母子面上,饶他一命吧。他不过是个人质,待在这里任人宰割,他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啊!与他无关啊!”
“滚开!”公孙乾恼怒地踢开如姬,“他是人质,就该由他偿命!”
“异人,你受死吧!”公孙乾“呸”地吐出一口痰,高举的佩剑,照准异人伸长的脖子砍去!
“住手!”公孙乾身后传来一声高喝,骇得他浑身一抖,手软了下来,回头见是大夫郭开,“郭大夫,你来干什么?”
“幸亏我来得及时,若不然,你杀了他,又要闯出祸来。”郭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怎么,大王要拉他去祭奠祖庙?”公孙乾皱着眉问道。
郭开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异人和地上的灵牌,也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秦国人质,死到临头,也还知趣!”
他拉着公孙乾到门外,悄声地说道:“建信君传令要严加看管,不能伤害了他的性命。”
“为什么?大王为何不杀了他?”公孙乾气呼呼地反问道。
“咳!长平关已经战败了,四十万赵军全军覆灭,秦军如果乘胜来攻邯郸,只怕连邯郸都保不住啊!大王意欲派人去咸阳求和,这异人不就有用了?”
求和?公孙乾瞪着眼睛看着郭开:“要求和何不早点提出,非得等到全军覆灭了才提出来?现在这个样子,秦国能答应吗?”
“唉!有什么办法?才听说老秦王在长平关被鬼魂吓得病倒了,连白起也生病了。老秦王在位都快五十年,奔七十的人了,当诸侯王的还没有人这么长的寿命,长平关杀了这么多赵军,也该他命绝了。”像所有期望奇迹会发生的人一样,郭开也寄望老秦王一命呜呼。那样的话,秦国将举行国丧,战争或许就出现了一个转机。即使议和不成,至少也要拖延一段时间了。
公孙乾听了,悻悻地将佩剑插进剑鞘。抬头看看四周,大街上阖无一人,各处传来的哭声仍然直钻人耳,令人心悸。
秦王回到咸阳,在宫里精心调养了半个月,慢慢略好些了。本就是快七十岁的高龄,再加上为长平关战事日夜操劳,怎么能抵得住?当听说司马靳摔死、武安君白起病倒了,他长叹一口气,派人嘱咐白起安心养病,对司马靳的家属褒以重赏,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