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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合水渡,刘克服差点绊倒在这个坎子上。
合水渡是地名,古时候的一个渡口,地处本县县境东侧临江区域。所谓“合水”指当地有水相合,本县最重要的两条河流在该地汇流,其中自北向南的一条从县境山地流出,自西向东的一条自县境另一侧丘陵地带流来,于合水渡一带会合后,往东南方向流往市区平原,再长驱入海。合水渡一带水阔流急,水下地质情况复杂,水中多有旋涡。这个渡口历史上曾经很有名,是本省山区内地往沿海平原方向去的一个重要渡口,进入近代后,由于陆地交通发展,该渡口逐步废弃,上世纪七十年代合水大桥建成,摆渡木船从此绝迹,合水渡只余一个地名。
这年秋天,合水渡附近两个村庄间闹出一场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几乎不可收拾。这两个村庄都属合水镇,在本地被称为“合水大社”和“合水小社”,亦称“大村”与“小村”。两个村历史上曾经同属一个行政村,后来拆分为二。大社有三千余人口,小社人口大约只其一半。两村相邻,大社位于合水渡下游,地势较平,土地肥沃,拥有大片香蕉园,经济状况较好,小社地处上游,丘陵多,地瘦,灌溉较差,村民多种地瓜、木薯,收入不高,为合水镇里较穷的村庄。
那一年的风波起自香蕉,时间在夏秋之交。当年天时不错,风调雨顺,大社的香蕉园郁郁葱葱,果实长得特别好,几乎每株香蕉的蕉串都有半人之高,长得好的,一串将近百斤,蕉农得立竹杆帮助蕉株支撑,才能承受住果实之重。偏巧这年香蕉的行情又特别好,卖的价钱比往年要高,蕉农喜气洋洋,经营香蕉买卖的商人,以及相关各级官员当然也很高兴。
免不了还有些人跟着一起高兴,这就是小偷们。世间任何喜悦都要有人分享,丰收之喜不好例外,光有蕉农蕉商和领导们的高兴,没有小偷的高兴,好像也不完整。于是小偷们理直气壮,悄悄摸进了蕉园。小偷的眼光很好,跟蕉农非常一致,总能看中最值得动手的蕉串,不畏劳累加以偷窃。本地蕉农通常以“弓”为计数单位,他们称一串蕉实为“一弓”,小偷帮助蕉农收成的香蕉,都是那种一弓几十斤重,果型尤其好,可以卖大价钱的蕉串。这种蕉串总是让它的合法主人特别喜欢,却舍不得一刀割下,希望它再长成一点,卖得更好,因此一旦被小偷掠走,任谁都会格外恼怒,暴跳如雷。被小偷严重侵犯的蕉农当然不会止于骂娘,除了向乡派出所报案,要求警方将盗贼绳之以法外,他们还彼此联络,协调行动,提高警惕,加强防范,努力捍卫自己的劳动果实。
偷割香蕉与入室行窃性质相当,情况却有不同。职业小偷通常更愿意撬锁钻窗,或者摸人钱包,没有哪个愿意半夜三更,开辆摩托,或者推个板车摸到香蕉地里偷几十斤重的东西。比较起来,这种活太劳累,近乎苦力,技术含量不高,效益也太低。因此偷割香蕉的肯定不是大偷巨盗,也少有流窜作案的外来务偷人员,基本多是名副其实的小偷,其偷不大,均为土造,是本地及附近人员,他们地形熟悉,业务熟练,有操作和运送工具,看得准哪弓香蕉值得一偷,还有办法让偷来的蕉串迅速脱手变现,卖个好价。这类小偷也多有其特定产地,合水渡一带,大社蕉农们一致认为,本地蕉园小偷都产于上游,在小社村子里。
蕉农们不是无端猜疑。小社与大社相邻,小社人对此间地形交通包括地里的香蕉长势了如指掌,他们想动手无须提前踩点。小社经济差,人穷,穷村刁民,该村出产小偷不足为怪。小社也有香蕉园,比大村这边少,因土壤、技术种种原因,那里的香蕉长得不如这边,卖的价钱也要低些。但是有蕉园就有蕉商做香蕉买卖,只要有收购点,偷来的香蕉串脱手就不困难。大社香蕉串被盗历年都有发生,没逮住的不好说,凡给逮住的,几乎都来自小社。
合水渡出事的那天晚间,有两个小偷摸进了大社蕉园。这两个人胆子很大,一般小偷通常光顾山园远地,边边角角地方,蕉主鞭长莫及,难以管顾到,偷来比较安全,这两个居然潜到大社村边蕉园来参与收成,因为这里的香蕉与边角地相比格外丰硕。俩小偷骑一辆旧摩托车,顺村道从小社方向而来。其时是半夜两点,村庄里黑洞洞一片,蕉园里静悄悄的,鬼都不见一个,这种时候最好下手。
小偷把摩托车开进蕉园的小路,停在路旁,下车就动手,几分钟时间,一弓香蕉到手,赤裸裸一串砍下来,扛了就走。俩小偷上了摩托,前边那个驾驶,扛蕉串的坐在后头,车子一发动拜拜。没想到刚要走开,近侧忽然响起锣声,“咣咣咣咣”,静夜之中锣鸣如雷,那声响称得上惊心动魄。
原来蕉园里有人守夜,虽然半夜三更,守夜的并未睡死,他听到动静了。当地蕉园地头搭有若干简易窝棚,是各户蕉农为守园值夜备建的。平日里窝棚大多放空,无人值守,其功能与稻草人相似,主要起吓阻作用。那一段时间因为香蕉屡屡被盗,蕉农相约加强防范,景象才比较热闹。守园人都备有棍棒等防卫性冷兵器,还有大锣,一旦有事,可以互相传唤,共同驱贼。
当晚蕉园里锣声骤起,不一会儿整片蕉园锣声响彻。被惊醒的其他守夜人跑出窝棚,一边拿他们手中的棍棒死命敲锣,一边联合围捕,围捕方位很清晰:蕉园里哪里有摩托车灯和发动机声,小偷就在那里。这一大片蕉园小路纵横,出口众多,想在此间围堵两个摩托化小偷并不容易,稍不留神人家的车就从哪条田埂窜上路口,扬长而去。不想当晚两个小偷狗运当头,他们一听遍地响锣,顿时心乱,慌不择路,没朝外跑,反朝里窜,想从靠大社村庄的另一边大路逃走,结果在路头处撞上了堵截者。堵截者把路旁几块条石搬到路中拦道,俩小偷骑着摩托车冲来,见到拦道石时已经来不及了,连人带车一起撞上去,翻倒在路上。
他们居然舍不得到手的偷窃成果,始终扛着那弓蕉串在蕉园里逃窜,人车俱翻之际,蕉串才甩脱小偷之手,在地上摔砸成几段。
当时路口上跑过来十几个抓贼的,因为路口靠着村头,村头住家村民听到动静,都爬起身跑到外头,大呼小叫,威吓小偷。一看摩托车飞窜而至,俩家伙携带他们盗窃所得赃物一头撞来,摔下车在地上翻滚,村民们怒火顿生,谁也顾不着客气,没有人问一声“吃了没有?”大家发一声吼,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齐下,痛打小偷。
俩小偷惨叫,求饶。这时哪里有用?一个小偷被当场打死于地头,另一个重伤,奄奄一息,被急救车送到县医院后死在那里。
不久天亮了。上午九时,事情到了刘克服这里,传递的方式比较特别。
那天刘克服不在县里,率队在市区开会。市政府召开乡财工作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规模很大,各县县长率各乡乡长出席。刘克服只是常务副县长,本无资格率队参会,恰本县县长出访在外,县委书记应远决定刘克服去顶会,就这么来了。两天会议,头天大会传达,领导讲话,典型发言,第二天上午是讨论,讨论中出了事情。
岭兜乡乡长王毅梅的手机铃响,当时她恰在发言。她把铃声按掉,继续发言,只几秒钟,那铃声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按掉铃声,手还没放,又来了。刘克服当即摆手,让她赶紧出去接电话。
“这是哪个约会?”刘克服问,“这么缠?”
王毅梅脸红,说刘书记别冤枉人,是家里的电话。
“告诉你们家老吴,管太严了。”
她否认,说不是老吴,是老家那边。
王毅梅习惯管刘克服叫书记,早几年她和刘克服在岭兜乡班子共事,刘克服当乡长、书记时,她分别当过副乡长、副书记,刘克服走后她当了乡长。两人合作期间处得不错。本县最年轻的这位女乡长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端庄明朗,发型很整齐,衣着很正式,穿套装,总像是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市里会场里里外外打转,以众多男乡镇长们为陪衬,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很风采很醒目。
她跑到会议室外接电话。刘克服没在意间,突然听到外头“哇”地一声,有人在那边失声痛哭。
“谁啦?怎么回事?”刘克服不禁吃了一惊。
县政府办主任赶紧跑到外头查看,声音没有了,会议室里继续讨论。几分钟后主任进了门,悄悄走到刘克服身后,低下头说:“刘副能出来一下吗?”
“干什么?”
“王乡长。她有事。”
刘克服记起刚才那一个异常声响,知道别有情况,当时没声张,即起身出门。
王毅梅站在门外,眼眶红肿,一看刘克服出门,情不自禁“哇”一下又哭出声来。
“别哭。”刘克服即低喝一句,“这像什么话!”
她伸手把嘴巴堵住。
刘克服把她叫到一旁房间问,这才知道王毅梅家里出事了,不是丈夫女儿出事,是老家那边。她的侄儿昨晚突然死亡,说是被人打死的。
“才,才十九,呜呜。”她哭诉,“就,就一个。”
什么意思呢?这个侄儿是王毅梅大哥的儿子,她是孩子的姑。王毅梅有三个姐妹,只一个哥哥,一门男女婚嫁后,除了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其他都生女儿,因此这个侄儿是全家的宝贝,王家香火的唯一继承人。不说得亲生父母喜欢,王毅梅这个当姑姑的也特别疼爱。哪想突然给打死了,消息一到,对王乡长有如晴天霹雳。
她向刘克服请假,要求赶回家去处理。刘克服没有犹豫,当即批准。
“你冷静点。”他交代,“哭不顶用。”
她点头,呜咽,匆匆离去。
当时刘克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天下午会议结束,代表各自回县。刘克服因为隔天还有事要办,留在市区宾馆不动,没有回县。晚十点,他在市宾馆接到了县委书记应远的电话。
“你马上回来。”应远说,“合水镇出事了。”
刘克服询问是什么事?应远告诉他,昨晚合水大社村民打死了两个偷香蕉的,都是小社人。死者家属不服,把一具尸体抬到合水大桥头,堵塞国道,交通全面瘫痪,大桥两侧,车辆滞留了数公里之长。
刘克服立刻想起王毅梅,不觉脱口问:“是王毅梅的侄儿吗?”
果然,死者之一是王毅梅的侄儿。书记已经下令王毅梅立刻到合水镇配合做工作。
“你赶紧过去。”他交代刘克服,“陈副书记也赶去现场了。”
刘克服感觉有些棘手,因为他已经跟市财政局的局长约好明天一早见面,谈争取省财政转移支付事项,比较要紧。市财政局长本来要去出差,为刘克服特意留了一个上午,刘克服自己怎么好变?
“跟他打个电话,改期,以后再说。”应远毫不含糊,“合水镇这种情况,我考虑陈副不太方便,你上比较合适。”
还有什么可说的?刘克服即回答:“我马上动身。”
当时宾馆房间里不只刘克服一人,县政府办主任也在,两人一起商量明天去财政局的事情。刘克服接完应远电话,抬头看了一眼,那位主任正盯着他,情不自禁张着嘴巴,一张脸上全是惊讶。
“怎么了?”刘克服问。
“你,你,你不舒服?”主任指着地上问。
刘克服一低头,这才发觉是自己失态了。刚才他坐在宾馆沙发上,一边接电话,一边下意识地给自己倒茶水。他的手发抖了,水壶里的水洒在茶几桌面上。这会儿已经迟了,茶几面洇了半边,茶水顺茶几脚流到了宾馆的地毯上。
刘克服不禁摇头:“这他妈的。”
他告诉对方自己没事,身体一切正常。但是合水渡出事了。
“很要紧吗?”主任问。
刘克服回答,不是要紧,是要命,所以搞得地毯一摊水。这不是吗?一接电话止不住手抖,那叫恐惧,或者叫害怕。
主任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
刘克服匆匆收拾行李,连夜返县。他没有进县城,直接赶往合水镇。知道合水大桥受阻不通,他绕了远道,从下游另一座桥过江返县。还在半路上就有几个电话追来,其中有副书记陈铭,他在合水镇政府里,坐镇指挥。
“刘副要不要到镇政府碰头一下?”陈铭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镇政府有陈副坐镇,调度指挥,他还是直接到现场吧。
“这样好。”陈铭说,“只好劳驾刘副,你比较有把握。”
刘克服称不敢自认有把握,试试吧。
“我有前科,只怕人家不认。”他自嘲道。
他到了合水大桥,公路早被滞留车辆挤得水泄不通,他让司机走小道,进了合水大社。合水镇一位副镇长守在村头等候,在那里刘克服弃车步行,由副镇长领着,靠两只手电筒照明,摸黑穿过一片蕉园,到了公路边的一座小山头,此刻这里成了前线指挥部,合水镇几个头头,大社小社的村干部以及警察、路政部门人员都聚在这里,黑天暗地站了一片,等待刘克服到来。
刘克服找一个人:“王乡长呢?”
他问的是王毅梅。王毅梅是岭兜乡乡长,合水镇村民闹事本来没她的事,只因她是合水小社人,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她侄儿,眼下她的乡亲在聚众闹事,所以应远书记征用她过来配合县镇领导,参与做工作。
现场人员都摇头,不知道王毅梅在哪里。刘克服估计她可能是随陈铭守在镇政府那边,他即交代镇干部给镇政府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这里。
现场人员报告情况。今天凌晨,乡派出所接到合水大社报案,得知蕉园失窃,村民打死两个小偷。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处置,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果然是小社村民。两个都很年轻,是村中的问题青年,小混混,不学好。据说当晚他们偷香蕉的直接动机是摩托车加油:车去加油,钱没带够,欠了人家油钱,两人可能嫌回家要钱麻烦,不如到大社偷一弓香蕉,换几个钱补上。于是就摸过去了,不料撞进锣阵,死于非命。其中死在村头的那个才十七岁,王毅梅的侄儿死在县医院,今年十九岁,这小子平日并不缺钱花,但是从小得家人骄宠,缺乏管教打理,长成歪瓜裂枣,在本村本乡惹事生非,居然也混得在全县小有名气:去年,该小子满十八岁,其家人动员他报名应征,其姑王毅梅通过各种关系,想办法让小子得以通过,入伍当兵,希望通过军营教育,逼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不料小子新兵没当几天,吃不了苦,居然擅自离队跑回家来,后被部队以退兵处理,成为本县十数年第一个受到退兵处理的应征青年。这小子回村后破罐破摔,胡乱闹腾,终至酿成今天事端,自己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