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出走只是为了钱?”我的问话让漫漫吓了一跳,客厅里所有的灯都黑着,我萎缩在老板椅里,看起来大概只是一团一动不动的黑影吧。而遥远走廊里的声控灯也熄了。瞬间的光明变成曾经的打搅,世界重新恢复到一片黑暗。“你在等我?小航。”漫漫温柔地问。我没有回答她,我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看得清那些白色的家具的轮廓,那些电器,也看得清地板中央漫漫标致的脸和她名贵的衣着。一切在我看来清清楚楚,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你知道那行字的意思了?”即使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漫漫的脸变得苍白了。“我查了字典……你怎么会……!”“他给了我二十万,我陪了他三十天。我需要第一笔钱来做酝酿已久的事。”“你就为了区区二十万连大学都不读了?连爸妈都不要了?……连……连……”我声嘶力竭地喝道!嗓子一下子喊破了,嘎哑了,说不下去了。“很多男人操过我!怎么样!?”出乎我的意料,漫漫居然这样说,纹丝不动地,沉着地。之前我在黑暗中思绪烦乱,却怎么也想不到漫漫会有如此痛快,如此可怕的回答,我居然毫无感觉,操!我怎么麻木了?“你居然还说喜欢我……。”我无能地喑哑地说。“在伟大的理想面前微小的个体算什么,哪怕那个体是我。牺牲自己去成就有价值的事业,有什么丢脸?”漫漫反问“四年前你说可以保护我,小航……虽然我那么喜欢你,可是我知道你根本无法保护我,你甚至不能保护你自己,你连自己的乐队都保不住!怎么能保护我?怎么能明白我?真正的漫漫对你来说太强大了,太可怕了,太强大了,太可怕了!只能伤害你!”世界果然像她预料的那么简单,漫漫简简单单的成功了,然后简简单单地所向披靡,简简单单地向更伟大的目标迈进。漫漫早就厌倦了家人给她安排的路,早就看透了人间,在漫漫看来,家里人给她安排的奋斗的路,全都是为了为满足一己丑陋的自私路。她的一生会很简单,就是要为最伟大的目的把自己烧光,她不要幸福,她要梦想。漫漫还是第一次,但是她早就发现自己长大了,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挣脱了全部阻挠和束缚。包括她爱和不爱的。包括爸爸妈妈……包括从小喜欢的画笔……包括傻小航……“你怎么能……你怎么这样呢?就为了什么目标你至于这么不择手段么?”我又急又气地低下头摇晃着头发,低声地嘟囔。
“做这个决定我用了整整一年,我不在乎大家挂在嘴上的道德,但是我在乎你。我仔细地考虑,我能拥有你么?我打过电话给你的,你的声音让我立刻明白了你的态度。”漫漫说:“那时候你已经不再喜欢我了,到了北京以后小航你变了,你已经变了……。”漫漫那眼神是一种非常认真的倾诉,那眼神好像一束不容忽视的火舌,拂过我们中间的黑暗,开始舔着我的脸,灼烧着我的眼睛。我无言了。漫漫居然笑了,少有的开心地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和女人上了床的?也许我们的第一次是同一个夜晚吧。”我大吼一声操起桌子上的电话就要砸向她,漫漫尖叫一声,令我意外地缩在地上,瞬间我看见漫漫害怕了,这个一直挺直腰杆的女孩,居然害怕了,她料错了我!我扔下电话转身跑到阳台,这两天一直有雨,昨天我和漫漫出门吃饭的时候被淋湿了,虽然只是走出车门的片刻,倾盆的大雨仍然让我们湿透。我七手八脚扯下还没晒干的外套和破仔裤。抱着这么一团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冲过漫漫身边跑进卧室脱下家居服,套上自己还潮乎乎的破烂衣服,蹬上皮靴拿起大背包和破琴。漫漫挡在门口脸色煞白:“小航你等等,你听我说……!”我毫不犹豫给了她一个大耳光,一脚踹翻在地。我还狠狠地补上两脚一边骂道:“婊子!臭婊子!”下脚部位之狠毒确定让她半个小时疼得爬不起来。然后冲出了门。六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在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那一年》——(许巍)我满脸狰狞站在从前混饭吃的那个地下通道,短短几天,这里已经被洪水冲洗过一样的空空荡荡;三两个寂寥的行人走过我的身边。我一手持琴一手拎着大背包,叉开双腿站在那里活像个傻子。乞丐和河南姑娘们都不见了,无人喝彩的傍晚给了我两块钱的卖玉米和晚报的河南打工妹;总是抢我一半生意的乞丐大哥,你们去哪里了?远远地,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从对面入口走进来,在通道中央打开琴袋拿出琴来,清清嗓子,开始弹吉他歌唱。声音还稚嫩,神态还有点刚开始混街头的生涩。我晃晃悠悠走过去,在少年面前站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看他光洁的双颊,一尘不染的外套和衬衫,干净的指甲。
我想,很快,他会在都市的大街上滚打成我这么肮脏,破烂,卑鄙,苍老。由于我的目光,由于我也提着令人敏感的吉他,而且是把破烂的裸琴。少年的脸色越来越惊恐,他像我当初一样忐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么?”“原来这里卖晚报和烤玉米的那些打工妹呢,还有个老乞丐呢?”我反问。“啊,前天城管来清理了一次,都撵跑了吧。”我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咯噔靠在冰凉的墙上,半天没有说话。“……您是?”少年懦弱地看着我。“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我在这条通道都唱了两个月了”我狞笑着说。他立刻惊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掀起琴袋往里边塞琴:“不好意思那我换一条通道!”然后他张大了嘴,看到我做了一件在他看来非常可怕的事。我双手一抡,把自己的裸琴狠狠砸在水泥墙壁上!琴箱发出最后的一声巨响,立刻溃散;我大喝一声又把它像个断了脖子的长颈鹿一样远远掷出去,撞碎在对面的水泥墙壁上。白色木屑纷纷扬扬撒了一地。“没关系没关系!你唱吧你唱吧!这个通道以后就是你的了!”我面对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凄惨地笑了,拂开飞了满脸的乱发,走出了通道。我再次晃荡在大街上,找不到方向。天气已经如此寒冷,我嘴唇干裂,衣衫前襟上滴了一二唇血,原本潮湿的衣服很快结成冰板。让我觉得自己脊柱发疼,脸皮要和乱七八糟的头发冻在一起了。我的心从两个方向被撕裂成几块,我既接受不了自己,也接受不了现实,更不知道该去追哪一块心脏。最终我想到我该回家了,离开家乡已经那么多年,最近两年更是断绝了联系,彼此生死不明了。我累了,太累了,回家吧,回家。我还有一点钱,就去火车站买票上车,在车站广场我远远绕开那些警察,免得被按住盘查,最近两年我总是在公开场所被警察盯上,经常遇到麻烦的盘查,甚至也曾在忘记带身份证的时候被莫名其妙地铐在治安办公室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外表不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而成了个满身犯罪味道的城市渣屑。七候车大厅里,我看见漫漫焦急地分开人群在寻找我的踪迹,这个聪明的女孩,一定去过我混饭吃的通道,料到我来了车站。我闪到候车大厅庞大的柱子后面躲开她,我看见她在一大片席地而坐的农民工中间穿梭,等车的人们在打鼾,在吃面,在打牌,在哄孩子,在叫卖。漫漫没有化妆,显得平凡许多,头发有些微微蓬乱,破坏了精英装扮的整齐。我想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了,跨过席地而坐的人们头顶从柱子后面挤出来大喊一声:“漫漫!我在这儿!我在这里啊!”最后一声,我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控制声音的颤抖,眼泪顿时充满眼眶,鼻涕都几乎流下来。漫漫回头看着我,我们两个凝视了半秒钟,她脸上我掌掴的痕迹那么明显,已经沉淀成了一小块红色挫伤。我心疼极了。伸手向她,想摸摸那块伤痕,漫漫没有反应,我们之间有个完全由不同的物质组成的小宇宙,一股强大的力场挡住了我的手,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我说疼么漫漫对不起,很对不起。“没关系,这辈子只有你打过我!让我记住了。”
漫漫居然笑了。是啊,连小甜甜那么操蛋的女孩都舍不得打,却打了我的漫漫……“漫漫,我想回家了,太多年了,我想家了,得回家了,我不能等你忙完了。以后会来看你,一定会来看你,你加油啊……!”我努力克制眼泪,克制自己起伏的呼吸,我高过漫漫半头,我越过她的头顶看着大厅远处昏暗的窗户。不知道从这个角度,她会不会发现我眼圈的红。“漫漫,要我给你家里带消息么?”这是个很傻的问题,漫漫低下头摇了摇。火车的加速逐渐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漫漫远远看着我,好像电影里那样,但是她的眼神却是完全无望的,绝望的。漫漫终于哭了,满脸涨得通红,完全没有了白领的风度,她喊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我想那还是一句德语,我无能地放下挥舞的手臂,这回我肯定自己完全明白了漫漫的意思。我却没有力量回答了,我也没脸回答,我是个懦夫。漫漫越来越远了,最终被站台上的杂物挡住看不到了。我想她再次成为我记忆中一个炫目的白点,再也褪不去。我从窗户里抽回身体。在满车闹哄哄的旅客中挤到两节车厢之间的地带,掏出火机想要吸颗烟。然而翻过火机的正面对着我,那个裸体的清纯女郎就回答问题一样展现在眼前。“我一心要做到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漫漫轻轻在我面前说,我的手一抖打火机便掉落地上。漫漫随即消失不见。我哆哆嗦嗦弯下腰捡打火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曾明白过漫漫,我想起了亚飞。他和漫漫一样说我是善良的。不!我不善良!我狭隘!软弱!
又推开这扇篱笆小门今天我归回不见妈妈往日泪水不认我小妹妹昨天我藏着十二个心愿一百次的忏悔今天我回到他的身旁却羞愧难张嘴面对着镜子我偷偷的窥岁月已上眉不忍再看见镜中的我过去已破碎妹妹叫我一声哥哥我却不回头不知是否她已经看见我满脸的泪水——崔健《浪子归》目光呆滞,坐在又脏又乱的火车里,空气中逐渐注满了寒冷的北方气味.换乘了两次火车,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近,火车也越来越破败,现在乘坐的这列火车已经起码几十年的历史了,所有的部件上都划满无数的划痕,所有的角角落落都腻着一层黑色油污。没有暖气设备,于是车窗上覆盖了足足一寸厚的冰霜,看不到外面的风雪,于是乘客的身上也覆盖着薄不了多少的寒霜。我的外套又脏又薄,抵挡不住家乡风雪,我哆嗦着,挤在车厢的角落里睡着了。短短地,一觉又一觉;一梦又一梦。早上,火车终于抵达故乡,下了车,除了刺骨的寒风,到处是刺眼的白,所有的一切!远处是白色的山和白色天空,身边是白色城市;人迹稀少的白色马路上偶尔看见一两个,也是挂满了白霜的一张脸;我自己的眼睫毛和胡子茬也同样结了一层白霜,眨眼的时候就明显地感觉那些白色的小冰碴掉落了一点点。踏上自己家的楼梯,敲响自己家那扇熟悉的门。父亲打开门,惊讶地看着这个形容枯槁不告而归的儿子,我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头顶变得稀稀拉拉,白发下露出老年人红色的头皮。我的老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那么高大伟岸的一个人,在从前,他的灰发茂密地气宇轩昂地在额头前耸成一个漂亮的旋转。现在他前面的头发已经很少。脑后的头发却鸡窝状地高耸着。两个人面面相觑。我已经比他高出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