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庆宁
我刚生下来,还是一个粉红色的、只会乱蹬和哭闹的小动物时,他们就把我抱到了姥姥家。姥姥耳聋,也不会说话,一生都没有触摸过声音。她听不到我哭闹,怕我因为没有奶水吃而哭得昏死过去,就用一根粗棉线把我的手腕和她的手腕连起来。我一动,她就会惊醒,然后料理我的吃喝拉撒。
姥姥家在村外。两间小小的红土房,院子里种着韭菜、小葱和大白菜。这些菜都有着水灵灵的小手和碧绿的脸蛋,我常常会听见它们在一起唱歌。真的,我真的能听到。因为没有人愿意同一个哑巴的外孙女玩,韭菜、小葱和大白菜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姥姥是个矮小的女人,永远都穿着烟灰色的衣服。那是她自己用棉布做的,有长长的大襟和圆圆的绒球扣子,颜色看上去很柔和,姥姥穿上很漂亮。我爱我的姥姥,也爱她的烟灰色的衣服。每当我在外面挨了揍遭了嘲笑--他们总是对着我叫骂,“拖油瓶的野丫头,没爹没妈没户口……”我一进门就会趴到她烟灰色的温暖的怀里,紧紧咬着她的绒球扣子,一声也不吭。开始她总以为我是回来向她哭诉的,就用粗糙得剐人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摩我的脸。我抬起头,平静地告诉她,我没哭。姥姥,我不哭。
我的眼眶干干的,没有半滴眼泪。我早就知道我和那些打我骂我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比他们不幸,比他们早熟,而且将来还会远远在他们之上。一定会!这一点,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上四年级的时候,一个穿得很整齐、很气派的男人来学校找我。他生硬地叫着我的乳名,蛋蛋,你过来。
我不过去,我吃惊地瞪着眼睛,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他的头发很稀薄,肚皮鼓鼓的,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男人都气派。
我身后有一群人起哄。没人要的野丫头,快喊爸呀,喊了就有人要你了。
后来这个戴红方格领带的男人说我是个傻瓜,说我天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无可救药。因为我眼神呆滞,说话语无伦次。
他的话当然是无比错误的。我的聪慧在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无论学什么新知识,我都学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我,高年级的学生也得甘拜下风。语文老师说我的头脑灵活得可以让火车在里面随意拐弯。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瘦弱的女生。总是穿洗旧的白棉布衣裤和磨得起毛边的白球鞋。白球鞋是姥姥攒了三个月的鸡蛋钱给我买的。虽然我们很穷,但姥姥坚持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姥姥穿着新括括的宝蓝色棉布衫带我去找妈妈。天很热,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我累了,她就让我趴在她脊背上,背我一会儿。她一只手抱着蓝花布包袱,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她的呼吸很沉重,一只胳膊湿漉漉的,眼睛抬不起来,只能看到脚下蓬蓬勃勃的青草和草丛里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
远处飞着白色的鸽子,飞起来很优美。翅膀划过天空的时候,好像能把云扯下来一块似的。趴在姥姥汗湿的背上,闻着她带着淡淡咸菜气息的汗味,我觉得很安全。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房子很大很亮堂,墙壁雪白雪白的,四周摆着一盆一盆绿色植物,有一种植物还结满了亮晶晶的小红果子。对面坐着那个曾经系着红方格领带的男人,他现在已经不穿西装也不打领带了,他穿着一件白背心,把身子箍得紧绷绷的。他比那年又胖了一大圈,肚皮上的肉都快溢出来了。他身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女人,米黄色连衣裙、长头发,有一双很大的楚楚可怜的眼睛。我以前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和她一模一样的黑眼睛。我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我们来到后男人和女人便争执起来,为了我。男人也许是为女人罕见的强硬所激怒,抽出了皮带。牛毛黄的宽大皮带,“刷”的一声,动作漂亮利索,干脆地抽下去,女人手腕上就飞起一道道紫红色的伤痕和一声声惨痛的呻吟。
我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切,结满亮晶晶小红果子的植物就在我身旁。我惊恐得有了幻觉,觉得那些小红果子全是血珠凝固成的。我开始恐惧地尖叫,胡乱地用绵软的脚蹬踢光滑如镜的地板。
姥姥在外屋忙活。她是个哑巴,耳朵也聋,她听不到,也就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她进来时,只看到被皮带抽得奄奄一息的女人,而龙卷风一样的男人还在疯狂地挥舞他的武器。
我的姥姥惊呆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光光鲜鲜漂漂亮亮的女儿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只猫。我的姥姥只是一个年迈的农妇,一个两手粗糙干裂的不会说话的哑巴,她无法保护她的女儿,她的漂亮的苦命的孩子。于是,我的不会说话的姥姥淌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缓缓地向那个男人跪下了。新括括的宝蓝色棉布衫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破败得像一面绝望的旗。从此,我和姥姥相依为命。我很聪明,很出色,成绩门门都是优秀。我每天都在心里说,姥姥你放心,我在学校里生活得很好。我在任何人都无法生活的地方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梳成两根小辫子,用金黄明亮的橡皮筋束着,看起来很快乐、很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的名字也渐渐地响亮起来,谁都晓得我是个聪明清高胆怯孤傲的女生,其实这就很好,不和外界发生联系,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些外界的赞美,永远和我最亲爱的姥姥在一起生活。
可是,那一个金黄色的残忍的秋天,如此丰硕的多姿多彩的秋天,把我拥有的温暖和安全撕得粉碎,又让龙卷风把它们卷走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温柔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姥姥病了。她苍黄的两颊飞快地陷了下去,紧绷着一层枯皱的苍黄的皮。她的眉毛很长,粗壮散乱,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够隐忍苦痛的倔强女子。我亲爱的姥姥,不会说话的姥姥,一生没有触摸过声音的姥姥,你的语言藏在了哪儿呢?谁的手把它遗失了?如果可以帮你找到,姥姥,你悉心喂养大的孩子愿意用生命来换取你一晚痛苦的叫喊。
姥姥,我知道你很痛很痛。抓着我的手吧,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姥姥,你喊出声音来吧,喊出来吧,痛苦会把你干瘪的胸膛胀裂的。姥姥你疼就咬我的胳膊吧,我不怕疼。疼是我们的糖,是我们相依为命的黏合剂,是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最好的理由。“咦,姥姥你病好了吗?你怎么能站起来了?”你笑了,笑得好温暖,像清香的太阳光。
你把我抱在怀里,我又能咬着你衣襟上的绒球扣子了。好快乐好快乐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站起来。她看着我睡觉,轻轻给我盖上那床装着新棉花的被子。然后开始给我叠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那上面布满了姥姥抚摸的指纹。
你亲我的额头了。你着凉了吗?姥姥?你的吻怎么这么潮湿冰冷?像冬天里墙角的苔藓。姥姥,你怎么直起身来了?你怎么不吻我了?再给我一些葱绿色的清香的吻吧。我想要温暖,想要安全,想要你永远的怀抱……姥姥在那个果实飘香的金秋,安静地飞走了。她最后的归宿是一只薄薄的散发着新鲜木材味的桐木棺。姥姥的身体是那么轻盈,像一只静寂的蓝蝴蝶。两个人抬着她,向已经收割完了的麦田走去。
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被泥土包围和淹没的世界,没有姥姥最爱的孩子和蔬菜。只有风,凄凉的无依无靠的风,在她听不到声音的耳边寂寞地吹来吹去。姥姥和她的白屋子一起被放下去了,我开始尖叫,持续不断地尖叫,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幻觉:灿烂的阳光,碧绿的韭菜,粗糙的木栅栏,懒洋洋的大白菜,土墙上各种各样的奖状,熏黑了的窗纸,木门上淘气的娃娃,阴森神秘的枯井,油亮笔直的红香椿树。
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蔬菜,我们忠实的狗,我们的家。
姥姥离开我之后,我迅速地成长起来。我剪去了乌油油的长发,坚韧干脆地生活着。一个人,只是我心底有了伤口,金色的明亮的伤口,终生无法痊愈。因为,再没有最疼我的人和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