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洁
“咔叭”一声,我突然停了下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唐棣一走,妈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为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她买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
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经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份,这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我对妈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又何必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备受与您别离的怆痛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