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意在走往刑部大牢的路上,树影重重,夜色凝重,她踩着月光勾勒在地上凌乱的影子,人忽然就有些恍惚了起来。
上一次,她去那里是看呼延烈,而这一次,竟是关起呼延烈的魏不争。前者是大宏的仇人,后者一度是大宏的恩人,某一刻,却是同一种际遇,一时间又有些感慨这世事变迁竟会这般无常。
想起呼延烈,便也不免想起阿玦,这名字在脑中一浮现,那不敢去回味的一幕,便又恍如昨日般清晰,最后一眼,那苍白容颜,对她忽然绽出的那抹笑,灿烂满足中却又透出的凄然……心口猛地就是骤然一痛,萧延意狠狠地甩头,现在还不是凭吊阿玦的时候,还不是……
刑部大牢不在内宫之中,萧延意出宫也不想太张扬,惹人注意,便是未乘步辇,只带了羽哨护卫,和唤月擎着灯。
萧延意慢慢走着,暂且抛开心中的抑郁,晚风夹着花香,轻轻拂面而来,那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便松了一松。
此时酒意尚未褪尽,头有些晕,却并不觉难受,反倒有种飘乎乎的畅快。
这一刻,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倦意,家国天下,于她一个女子又算个什么?
阿玦与她,便因那该死的龙椅之争已是天人永隔,如今,难道还要重演一场惨烈争夺么?彼时罪魁祸首还是那呼延烈,一场血腥屠戮或许还在所难免,而今日,却是血脉之亲的叔父惦记这皇位,那便给他又如何?这江山照旧是萧家人的江山,并未在她手中易主,也不算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弟年幼,本不懂什么皇权贵重,而自己原就不该属于这庙堂之中,抛开这些,从此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快乐所在,便是与养父母再重回当日的小院,从此种花赏景,抚育弟弟,为父母颐养天年,又何乐不为?怎么就执著着非要你死我活,天下不太平呢?
乱七八糟地想着,萧延意来时心中的愤慨却在这一路上被另一种澎湃所取代。
待到进入刑部大牢,见到一身囚衣下却不见丝毫狼狈落拓,依旧浩然英伟的魏不争,萧延意原本满腹的问话,忽然便只化成了一句,“伯钺,咱们走吧,好么?”
魏不争一怔,下意识地接道:“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你和我,带着老夫人,带着我的养父母,还有翔儿,咱们一起,天涯海角,哪里不能是家?再不管他们谁要抢这龙椅,好不好?”萧延意语气悲怆,却是柔柔地带着点哀求的意味,眸中氤氲着一丝水雾,愣愣地望着魏不争。
魏不争无语,也只静静回望着萧延意,良久才是叹道:“芫芫这是怎么了?当真以为只要放手,便能得偿所愿么?”
萧延意忽而委屈,“争来夺去有什么意思,今日说我翔儿并非淑妃所出,明日疑我翔儿不是父皇血脉,他们不就是想取而代之么?那又何必费这周章,便让翔儿拟了诏书,禅让了皇位不就结了,何必还累你受这牢狱之灾?”
“此时此刻,让皇上禅位,芫芫觉得便是最好的办法呢?”魏不争沉声问道。
“不然呢?”萧延意愤然道:“是依着姑母的意思,与他们委曲求全,从此受人牵制,还是按我最初所想,不计结果,干脆跟他们拼争到底?”
魏不争闻言忽然便笑了,“芫芫原是要拼争到底的么?”
萧延意哼了声,“原是这么想过,与其让翔儿从此被他们所牵制,倒不如彻底了断,从此让天下人再不敢拿翔儿的身世说事。可这会却又琢磨,干脆不与他们争,我们走就是。”
“芫芫此时想必已经验证了翔儿身上的胎记,难道就不想问我事实如何么?”魏不争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萧延意不料魏不争会这样一问,虽,最初的目的本是为此而来,此时,却不禁皱眉道,“必然是有人买通陈婆,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便是那宣王有胆想去买通皇上身边近侍,他们却也没胆敢把皇上私隐出卖给旁人,所以陈婆所言不虚。”魏不争平静地回道。
魏不争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认了,却让萧延意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一下子不敢再看魏不争,颓自低了头,嗫嚅道:“那……那……姑母说,或者便是翔儿是父皇的私生之子。”
萧延意说完,久久没有听到魏不争的回应,有些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着魏不争,后者正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不禁就又悄声补了一句,“是么?”
这一次魏不争点了点头。
“皇上的确不是淑妃所出,而是先帝与一宫外女子的孩子,但那女子誓死不愿入宫,先帝无奈,却又不能让皇室血脉流落民间,便与淑妃商量妥,让她假装有孕,之后待到时候差不多,便把那女子生的孩子带入宫里,当做是她所诞下,此事本是极为隐秘,却又需要宫外有人照应,因淑妃是我长姐,便让我安排了所有的事。那时,我虽征战漠北,一应的事,却也着亲信之人安排妥当,本不会有什么差错。可偏偏那日吐谷入侵,那女子受了惊吓,竟是早产,情势一时极为凶险,原本安排伺候的稳婆束手无策,所有的节奏一下子都被打乱,才有了去请陈婆的一出,也才有了今日殿上的一幕。
而我让皇上登基,也并非是自作主张,而是先帝危时,为以防不测,曾让人特别留书给我,让人趁乱带出了宫,交到了我母亲手中。所以,宣王所疑,虽不错,却对皇上并无妨碍,我手中那份先帝的留书,便可作为遗诏。”
萧延意听得有些呆,听罢不解地开口问道:“父皇既然有遗书在,你何必把这事弄得如此神秘?非要让人捉了短处去呢?那时节,大可光明正大地宣读父皇遗诏,让翔儿名正言顺登基,若如此,哪有如今的乱子?”
“先帝写给我的书信,只有简短的几行,告诉我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定要护住他最后的血脉,若是男儿,他日若能复国,辅佐此子登基。并未交代说可以公布皇上的身世,毕竟,先帝一生磊落,从无昏庸贪色之名,我不想遭此国难之际,还要将此事声张出来,有损先帝声名,便依着之前先帝还在时说好的法子,只说这孩子是淑妃诞下。
当日参与此事的人,都是极为可信的人,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唯一漏算的也只有陈婆,也是我一时心软,只放她远走,没杀人封口,才会让宣王今天有机可乘。”
萧延意这一晚大惊大喜,时而手足无措,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沮丧逃避,这时听见魏不争这么说,之前种种所想,一下子便又尽数推翻,不禁有些兴奋道:“那便好了,如此,便把宣王他们几个找来,不是说要审问彻查此事么,你把父皇遗诏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他们还敢怎么说?事已至此,虽然此事有损父皇声名,但总好过让翔儿身世遭疑。”
魏不争眼中有一丝浅淡的忧色一闪而过,便点头道:“是,事已至此,便与宣王讲明,至于是否要诏告天下,到时再议。”
萧延意本有心立即就让宣王他们过来,转瞬却想,其中细节还需斟酌一下,不若明日一早再说,只是一时苦了魏不争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魏不争却也不急出去,说天色已晚,让萧延意回去好好歇息就好。于是,萧延意就又让人拿了干净的被褥,给魏不争的牢房打理地舒适一些,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回到宫里,看见尚悦便已经等在了那里,萧延意心中高兴一个难题已经解决,正要开口与尚悦说明,尚悦却是先一步说道:“芫芫,我才从宣王他们那里回来,他们的意思,我已探听明白,不想要求倒并不算多,封地爵位也无所谓,只求治罪魏不争,让他从此远离庙堂,我想,丢车保帅,也不算太大损失,不如就依着他们罢了。”
萧延意听了,不禁冷笑道:“姑母,他们倒是敢想,我凭什么要治罪伯钺。”
尚悦赶紧拉了萧延意的手道:“如今伯钺兵符已交,实则权柄早已卸去大半,就此远离庙堂,也未必不是好事,我都不知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为何竟只是要为难于他,可这于你又有何难?”说着,有些小心地看着萧延意的脸色道:“你心中既是有那阿玦……与魏不争的婚事,似乎也是不妥,干脆便彻底放他去了吧……。”
萧延意摇头,打断尚悦的话,“姑母,我既然已说出去要嫁给伯钺,此事便没想再改过。至于宣王他们说的,咱们却根本不用理会,伯钺说手中有父皇遗诏,翔儿是父皇亲自立下的储君,我原是便不想与他们谈什么条件,既是如此,便更没丁点必要忌惮他们。”
尚悦听了这话一惊,瞬间也是大喜,忙是打听遗诏的事,萧延意便又把魏不争的话说了一番,如此,姑侄二人忽然觉得心中大松一口气,仔细商量了下,转日里如何跟宣王应对,才是歇下。
第二日,并不等萧延意去请宣王,他们便已然等在了殿外,问萧延意何时提审魏不争和陈婆,萧延意心中只觉可笑,当即便安排人带了魏不争与陈婆进宫。
因为涉及皇族隐私之事,所以审问也不假六部之手,便只他们几个在场。
魏不争说起遗诏之事,宣王起初还嗤之以鼻,随后魏不争差了亲信回将军府,不仅取来了宏景帝的遗诏,还拿来了几封之前宏景帝写给那女子,劝她入宫的书信,宣王几个拿着手中信件、遗诏,脸上终于变色。
睿王最先沉不住气道:“谁知道这遗诏和书信是不是伪造的?”
萧延意沉了脸色说:“皇叔难道会认不出父皇的笔迹?便是父皇笔迹认不得,难道加盖的玉玺您也认不得么?”
“可这不可能是真的!”睿王喊道。
“如何就不可能,难道说,这世上的事只要不合了皇叔的心意,就是不可能么?”萧延意厉声说道。
“那皇上与魏不争如此肖似,又该做如何解释?若皇上是淑妃娘娘之子,他们实则是甥舅,还有情可原,那如今又是为何?便是遗诏是真的,谁又敢保魏不争没拿了自己的孩子来偷梁换柱?”睿王色厉内荏地指着魏不争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