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芫,原来,你竟然真的忘了。听祖父说起时,我还以为,你即便是忘了旁人,至少会记得我。”小先生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只是垂着头依旧往前走着,并不看萧延意一眼。
萧延意这一天里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好似除了那个叫阿玦的男子之外,每个她今天见过的陌生男人都要说上这么一句控诉她寡情薄义的话。萧延意烦恼地想着,到底,之前自己在京中到底是欠下了多少风流债啊。没准这失忆倒是未必遭人陷害才至,而是自己实在是承担不了这么许多,才干脆找了高人抹平记忆的吧。这么想了下,萧延意倒觉得这样的可能性还真是极大。
眼看就要走到主屋跟前,萧延意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小先生,我叫芫芫的么?这是只你这样称呼我?还是大家都这么唤我,怎么回宫之后,却不曾听到有人唤我芫芫。”
小先生侧了头,浅浅地笑了:“芫芫还真是忘得彻底,这是你的小字,先帝后都是这么唤你的,当然,除了他们还有我……。”
萧延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小先生却又说:“而你一直唤我至彦。”
“郭……郭至彦?”萧延意迟疑道。
“我大名郭长卿,至彦是我的表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称呼。”郭长卿的声音极是好听而清淡,说完别有深意地再又看了萧延意一眼,正好到了主屋的门口,他上前一步,忽然表情穆,正色道:“公主请,祖父就歇在这边。”
萧延意被郭长卿迅速转变的表情和语调,弄得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提步进了屋。
到了屋中,并不容多思,萧延意就赶紧先是上前按住卧在病榻上还坚持要行礼的郭老先生。好一通客套之后,才坐在一边拉着郭老先生的手,絮絮地说些着安抚的话。嘴里说着话,人却愈发地心不在焉了起来。
先生的身子这会儿看着好了许多,直说明日里便能入宫为皇上授课,萧延意倒是劝他再多歇息些日子,不急着一时半刻,总是彻底养好了身子再说。看老爷子十分坚持的样子,又不得不说道:“先生的长孙其实便已经教得极好,今日里学生在御书房听了一会儿,顿觉受益匪浅,有这样的晚辈替您出力,您倒也该是能放心些,无需事必躬亲的。”
郭长卿听了萧延意的话,微微一笑,表示了适当的谦虚。老先生倒是很骄傲的样子,说:“是,至彦这孩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公主要是不嫌弃,能让他教皇上功课,老臣倒是也的确能放心些,不然这身子骨时常有事,只怕不知哪日耽误了皇上的功课。”
“好,先生若是能安心休养身体再好不过,学生觉得先生的长孙足以胜任帝师一职。”
萧延意不料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是说的老先生又激动了起来,眼角竟然又泛出几许泪花,“公主,老臣知道你与至彦从小就要好,但是,莫要为此偏袒了他去,如今他才行了冠礼,虽说也能暂且教皇帝些功课,但是帝师一职却是太抬举他了。”
萧延意赶紧安抚了老先生几句,又盛赞了郭长卿的真才实学,末了才是极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说到偏袒,先生您忘了么?学生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在郭公子一事上,确无偏袒之意。”
郭老先生听了这话,却是忽然面色一悲,久久,才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郭长卿送萧延意出了府门,却并未再多说别的,只是在萧延意上车之时才是说道:“芫芫,明日里御书房见吧。”萧延意颇有些尴尬地跟他道了别,回宫的一路上都在想,算上这一个,如今她已经收获了六个关系匪浅的故人,倒不知后边还有多少人会在等着跟她说:“公主你忘了我吗?”
她这会儿心里忽然很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生谁的气,好半天才是长出一口气,大喝道:“对,我就是忘了以前的事了,我也忘了你们了。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忘了!”
喊完,萧延意见到车里随侍的宫女和太监,面皮都有些颤,她却也懒得再理,只管闭目养神。
回宫后,萧延意与皇上一起用了晚膳。小皇上好似变得愈发的依赖她,吃罢饭遣走了伺候的宫女,便是攀上萧延意的膝头说道:“皇姐,你是要大婚了么?”
“啊?!”萧延意的嘴巴张得老大,诧异道:“翔儿怎么这么问?”
“我今天听将军舅舅说的,还说皇姐若是大婚,就要搬去驸马府了,不能每日哄着我睡觉,所以让我别再晚上缠着你,省的以后你大婚了,我倒是自己睡不着。”
萧延意舔舔发干的嘴唇,摸着弟弟的脑袋,神色讪讪地说道:“你将军舅舅说的是以后,这个以后,是很远很远的事情,所以,翔儿不用担心。”
皇帝得到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圈住萧延意的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那也好,皇姐等我长到能娶亲的年纪,我们就大婚,然后我封你做皇后。”
萧延意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皇帝的脸颊说:“笨蛋翔儿,还总说姐姐笨,我是你姐姐呢,如何还能是你的皇后?”
“不能的么?”皇帝听了这话似乎沮丧了一会儿,不过也不过片刻,就又让萧延意给他说故事听,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在她怀里。
次日早朝,萧延意坐在殿上颇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之前那五位大人,总是时不时地投来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而还有另外一些陌生的面孔,似乎也在注视着她,更让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怕这一日里再蹦出几个人来问她,是不是记得自己。
萧延意忧心忡忡地下了早朝,回到宫中,魏不争派来的几个教习礼仪的宫女便已经在了。想到以学习为名,至少可以暂时挡住门外的访客,萧延意学习地分外认真。一口气学了几个时辰也不肯歇着,直到晌午饭的当口,才容许自己喘口气。
有宫女进来回禀说,下朝后又有人来拜见,都被他们以公主正在学习礼仪为名挡在了门外,这会儿早是回去了,萧延意听了觉得自己分外有先见之明,欣慰地大大松了口气。
用过午膳之后,萧延意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琢磨着自己一会儿到底要不要去跟小皇帝一起上课,原是答应了弟弟的,可是想起郭长卿,却又有些怯步,毕竟,之前自己不知道与他到底亲密到了何种的地步,如今再以陌生人的姿态见面,总是感觉异常尴尬,虽然他这个人倒是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坦。
正是想的出神,窗外忽然有轻轻的呼哨声传来,萧延意一皱眉,往窗外探去,骤然出现在窗口的一张大脸委实把她惊了一愣。好一会儿,她才想起窗外的人是谁。
正是那日里第二个来拜会她的陈编修,她张口结舌地问道:“陈,陈大人,您怎么在此?”
“微臣看见公主摆在西边窗前的翠竹,便知是公主召唤微臣,微臣自然便是来了。”
“翠竹?什么翠竹,谁召唤你?”萧延意语无伦次地看着窗外那张唇红齿白的羞涩面孔。
“公主……。”陈编修似乎十分受伤,“您是在戏弄微臣么?”
“我……陈大人,这,大约是个误会,我下朝回来就在学习宫中的各种礼仪,并无暇顾及花草的问题,许是哪个宫人无意摆放的,也未可知。这……让大人这样误会,实在是对不住了。”
“公主……。”陈编修神色十分失望,忧伤地说道:“如今您与我已经这样的生分了么?”
“我……我的确是想不起……您要不再容我些时间?”萧延意无奈道,俩人这会儿这样隔着窗子说话,实在也是不像样子,可她又不想让这位大人进殿,只好又好言劝了半天,才是勉强打发走。好在刚才准备歇息的时候,打发了身边伺候的人,倒是也没人看见这么一出。
不过陈编修一走,萧延意倒是火大地想起来,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摆了个什么翠竹在窗口,应了那个陈编修的什么约定。虽知自己是迁怒,她还是生气地让人把摆竹的宫女喊了进来。
“本宫问你,谁让你把竹子随便地摆在窗口的?”萧延意也是刚刚跟着教习的宫女学了公主该有的气派,正好这会儿也派上了用场。
萧延意来了几日间,始终是喜眉笑眼的随和模样,这样猛地一发火,给小宫女唬得赶紧跪下来叩头,边磕头边说:“是阿玦,阿玦拿来的时候,对奴婢说,这竹摆在窗口最好看,而且最好是没有太阳照着的窗口,奴婢就摆在那边了。”
“阿玦?哪个阿玦?”萧延意觉得这名字颇有些耳熟,却是一时想不起。
“花匠阿玦,平日宫中的花都是他送来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把这个阿玦给本宫带来。”萧延意不知怎么,就觉心里熊熊的火无处发作。
一盏茶的功夫,阿玦就被带到,与那宫女跪在了一处,萧延意厉声问道:“阿玦,你与本宫老实交代,你与翰林院的陈编修是不是相识?”
眼中似有黯然一闪,须臾,阿玦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萧延意缓缓摇头道:“微臣并不认识陈编修。”
“那你为何送来翠竹,又为何告诉本宫的宫女把翠竹放于西边窗前?”萧延意依旧不依不饶。
“微臣听说公主喜欢翠竹,而翠竹喜阴不喜阳,所以才是这么嘱咐的。”阿玦依旧是用平静无波的语气答道,琥珀色的瞳仁里忧郁的神色似乎深了几分,让萧延意心里微微一颤。
萧延意看着身子颤抖的小宫女和默默垂首跪着的阿玦,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继而觉得自己很可耻。无论如何,今日的事,总是不该怪在不相干的人的头上。今日之因,原是自己当年种下的果,如何倒要与别人撒了这火气,可是这时却好似又有些无法收场。只得又色厉内荏地问了句:“你听谁说本宫喜欢翠竹的?莫不是陈编修么?”
“是吕公无意间说起的。”那不卑不亢的声音再次响起,萧延意终于无言以对,正暗忖着该如何收场之时,来人禀报,魏不争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