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意心里一凛,再去看那侍郎,正是沮丧地垂着脑袋站在门边,连被窗外阳光照射着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显得那么失落。她一下子再又想起适才在朝上那位老先生的涕泪横流,心里更是狠狠地一阵愧疚。
萧延意以往不觉失忆是个多么严重的事,只是因为自己即便不记得过去的事却依旧活得很好。这会儿见了这位侍郎和自己的先生的表现之后,忽然意识到这问题的确严重了些,倒不是对自己,而是对旁人,那些被自己忘记了的人,该是多么伤心……
比如这薛侍郎,看他的表情,萧延意毫不怀疑,此时若是没有旁人,只怕就要落下几滴伤心的男儿泪了。
萧延意叹口气,心中愈发酸涩,不禁上前去劝道:“薛大人,真是对不住了,我……。”
“公主,您过去都是唤微臣表字的,那时,月夜相会之时,您远远地便会唤微臣一声‘路遥’。”那薛侍郎柔声道,声音里有抹凄楚又似带着丝期盼,双目炯炯地望着萧延意。
萧延意一个激灵,只觉后背一阵发麻,偷眼去看四周的宫人,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似乎都没听见这句低喃似的。
萧延意心里一阵鬼祟,便是赶紧轻轻一拉薛侍郎的衣角耳语般地说:“改日咱们再叙此事,可好?”
那薛侍郎双眼立即迸发出一束喜悦的光芒,再一施礼,欢天喜地地走了。
萧延意却是慌了,她如今已经十八岁了,早是知晓了所谓的男女之情,只是尚未遇到心上的人而已,以往闲来无事看画本故事的时候,莫不是也对那些风花雪月之事,心有向往之意。却不想,失忆前,她原来却已经欠下了桃花。
此时萧延意再又去想那薛侍郎的眉眼,似乎倒也算是端正、秀气,尤其是一股子儒雅的气质,也颇具几分吸引力,想来少女之时会爱上这样的少年郎,也并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可是,此时她不单是不记得那些前尘过往,却对他竟是再没了一点的心动感觉,又让人觉得有些忧伤和恐慌。
萧延意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寡情之人,也曾与人家花前月下,这会儿却是连一点的感觉也没有了,这让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对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神思恍惚中,又是什么人进来,萧延意也并没有太挂心,只是隐隐听了句此人是翰林院的编修,姓陈。
她收拾了几分心神,准备等着接待完今日拜会的大人们,再去仔细斟酌刚才骤然得知的事情该如何处理,这才想起抬眼看了眼面前的陈大人,似乎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生得倒是唇红齿白,十分俊俏,还尤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惶恐地看了萧延意一眼,便是赶紧垂下了眼睑。
萧延意心烦意乱中,也是无意说太多的话,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在翰林院做了几年,何年月做的官。
这陈大人是宏景四十五年的进士,四十六年高中榜眼,之后便进了翰林院,而宏景年间,宫中的灭门血案是发生在四十七年。新帝即位之后,他因编纂史书有功,宏盛二年又进了官阶。倒也是个难得的少年得志、满腹才华之人,萧延意想,对他印象倒是不错,心不在焉地琢磨着,此人或许日后能堪以重任。
聊得差不许多,萧延意便让这陈大人跪安了,谁知这羞涩的年轻人,起身要走的那一刻,却也是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公主,您竟然连微臣也忘了么?”
萧延意闻言抽了一口凉气,嘴角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她再去看那陈大人的神态,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是有着一丝深情,却又浅浅地露出些幽怨般。萧延意委实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了,若是对着薛侍郎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时,她虽有震惊,也还能本能地劝慰一句。这会儿,她却只剩下无言以对。
那陈编修此时却又好似脱了那层畏缩与羞赧,勇敢地直视着萧延意,似乎就在等着她的一个说法,萧延意无奈,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只好干巴巴道:“改日闲暇下来,再与陈大人好生叙旧吧,今日还有其他的大人候着呢,您说可好?”
陈大人默默地一点头,神情有些悲伤的样子,却是对着萧延意勉强微微一笑:“澄轩随时等候公主召见,或者与那时一样,差人在殿外咱们约好的地方放一支翠竹,澄轩便知晓公主的意思了。”
送走了他,萧延意只觉头已经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她昨日才回了这皇宫,所有的事情还都不晓,本是计划有条不紊地先与朝臣们稍许熟悉些,与此同时也是熟悉一下政务该如何处理,另一边跟自己的弟弟亲近下感情,若是能记起以往的事情自是最好,记不起,也能通过其他人的描述,把自己的过往拼凑起来。
在所有的计划中,却独独没想到,竟然还会节外生枝地出现感情问题。而且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还是两个,这让萧延意开始谨慎地思索,自己还漏算了些什么意外,是现如今还没想到的。
越是琢磨,萧延意便觉得心里越紧,原本魏不争说让她回宫辅佐幼弟之时,她虽是惶恐,却也有几分笃定。毕竟她再是如何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幼时所学之事却是全然没有忘记过。以往有时还会奇怪,自己个一个女孩儿家,为何会是读过这么多的书,竟是连史书兵法也未放过,那时,萧延意总是琢磨着,或许自己以前的家中无兄弟,是以,父母便将她做男孩儿般养大,才是让她学了这么许多,这下才知道,原来因为她是公主。
有满腹的才学,又有魏不争从旁协助。萧延意觉得自己这个护国公主的差事,即便是不会做的顶好,却也未必会太差劲。
但是无端地冒出两个前情郎一事,萧延意却有点不知所措了。如今在这皇宫之中,因为数年前的那场变故,除了皇上之外,她就是最大的那个了。皇家人最重颜面,若是因为她年幼时的荒唐事,让人诟病,使得朝臣们看轻了她,只怕是怕皇家的威严也就一起葬送了。
那么她此来可就不是帮忙,却成了添乱了。
但是,这会儿却也没个人能教她该如何是好。皇帝身边上无太后,旁无嫔妃,偌大的后宫中,她竟是唯一的女主子,现下里,这难以启齿的事,倒是要找谁讨个办法才好呢?
萧延意愁眉苦脸,再没什么兴致接见底下的人,只恨不得自己闷起来好生想出个主意来才好。便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宫人先打发着外边的大人们回去,改日再叙。
传话的小内监回来,表情颇有些为难地回禀道:“公主,大部分大人听说公主身子不适,已经回去了,却还有三位大人,对公主甚为关切,定是要让太医来给公主诊治下,他们要得了公主身体康健的准信儿才肯回去。”
萧延意本身也是个与人为善的姑娘,不太懂得拒绝别人的好意,此时听了这话,倒也不知怎么回绝了才好,又只得勉为其难地强打起精神,让那几位大人也依次进来说上几句,表示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赶路有些乏了,好让他们宽心回去。
不过,再把这三位大人打发走之后,萧延意的头倒是一下子不疼了。
尽数变成了心疼。
萧延意一时间心如刀绞一般,几乎无法忍受,苍白着的一张脸,冷汗淋漓,吓坏了从旁伺候的宫人,立即去请了太医过来问诊。
萧延意蜷身在床上偎着,后襟已经湿透,一半是疼的,一半倒也是吓的。
萧延意再如何却也想不到,后来的三位大人,在介绍完自己,又适度地表达完自己对她身子的关切之后,无一例外地都幽怨地加了一句:“公主不记得微臣了吗?”
萧延意心里的恐慌,随着这些大人们的表白,像是一把撑起的油纸伞,把整个胸腔填的满满的几乎要炸开了一般。可是面上倒是比先前淡定了许多,毕竟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之后,总算是能得体地应付过去,只是,送走了最后一个深情款款的情郎,萧延意终于撑不住了。
来问诊的太医,依旧是当日的白胡子老头——祁太医,问了脉之后,神色倒是十分轻松地对萧延意说道:“公主只要是放宽些心思,这心也就不会疼了。脉相上看,并无大碍,老臣给公主开些宁神的药就好。只是,公主,老臣对蛊术虽是不太通,但是回去也查阅了些史料和医术,依着书中所载,公主所中之蛊,是种蛊之人用自己鲜血下的蛊,解蛊也必须用此人的血才能解,此蛊旨在让公主把以前的人与事全都忘了。公主若是太仔细地去回忆,就难免会心口疼,可却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想起来。依老臣之见,公主不要对过去太过介怀,循序渐进地去回忆就好,不要急于求成,也就不会再犯这心口疼的毛病。”
萧延意面皮抖了抖,这会儿心倒是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便是犹豫地问道:“祁大人,我这失忆之症,若非是解了蛊,便是再没希望想起以前的事了么?”
老大人捻须微微一笑,“也不尽然,这蛊术原本也就是蹊跷之事,公主或许因什么因缘际会不药而愈也是未可知之事。”
说了等于没说,萧延意有些气馁,打发着祁大人回去。
祁大人前脚还没出懿祥宫,魏不争便已是满眼焦虑之色地进了殿。
“公主,您身子可是好些了?”魏不争急切地走到榻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便是弯身仔细地端详着萧延意。
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孔离着萧延意十分得近,近到萧延意都能觉出他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的脸上,萧延意不知怎么,却觉眼窝一热,就好似看见了亲人一般。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了,魏不争这才长舒一口起,跪倒在一边行礼。
萧延意虚扶了一把,免了魏不争的礼,抬眼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这玉树临风的俊朗男子,心里不禁是一酸,难免又想起了之前那五位幽怨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