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意迟缓着步子,一路胡思乱想着走进了书房,才抬脚要跨入屋中,便又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正矗立在案旁,一袭月白色的衫子,衬得发黑如墨,整个背影都显得清爽而幽淡,此时他正垂手而立,对萧续邦说道:“皇上,今天的功课就先到这里,微臣明日再来考验皇上可能背下。”
萧延意下意识的足下一顿,有一刹那想要转身离去,但是面朝着她的萧续邦却已然瞧见了她,不等郭长卿说完,便是蹿下椅子,喜滋滋地迈开两条肥短的小腿,朝着萧延意奔来。萧延意再无法退,只好蹲身下去,迎住跑过来的皇弟,嘴里念道:“慢些,留神摔了。”
案前的郭长卿缓缓转身,面色清淡,眼中依旧是融融暖意,对着萧延意展颜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公主今日迟了。”
“是,去了姑母那里多说了几刻话,又想起养母那边有些时日没去探望……。”萧延意不自觉地跟郭长卿解释了起来,话到了一半,却忽觉无味,便又停下,假意整了整萧续邦的衣衫问他道:“翔儿饿了么?”
“饿了,我想吃丹桂花糕,还要吃虾饼,还有玫瑰酥。”萧续邦忙不迭撒娇地对萧延意说道。
“一会儿还要用晚膳呢,这会儿若是饿了,也只准吃一样。”萧延意捏了捏皇弟的小脸,牵了他的手站起身,坐到了一边,专心地跟皇弟说着话,暗暗躲开郭长卿的注视。
萧续邦在萧延意的膝头扭动,讨价还价,“那就只吃两样好么?”
“那每样便只许用一口……。”萧延意也不让步。
小皇帝撅了嘴,却也妥协道:“那就一样一大口。”
萧延意便笑着遣人去备点心,目光略过郭长卿,才装作方才想起道:“至彦,还有事?若是没事,也就早些回去吧。”
郭长卿闻言,不紧不慢地把书整理进书袋,又深深望了萧延意一眼,唇边一抹笑容稍纵即逝,便躬身道:“微臣告退。”
自打见到郭长卿那一刻起,萧延意还从不曾受他这样恭敬的一拜,看他弯在眼前的身子,她伸手要扶,手伸出一半却又止住。这一刻,她才忽然发现,眼前的郭长卿,身形竟是这么单薄羸弱,几乎要撑不住衫子一般。以往见他散漫不经,从来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便总下意识地以为他该是万事不惧,无所不能,反倒丝毫不曾注意,这个男子细端详起来,居然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郭长卿行了礼要走,萧延意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想要开声唤他,却又觉,唤他回来,却仍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乎那日之后,二人间已经生了芥蒂,初时那单纯而盲目的亲昵,已然有些不知如何找回。迟疑间,郭长卿往门口走去,行至门边脚步稍顿,手握成拳,压在唇边轻轻却隐忍地咳了两声,才是又往外走去。
萧延意终是禁不住站起来,放下膝头的萧续邦,出言道:“至彦可是病了?让太医来给瞧瞧再回去?”
已经一只脚迈过门槛的郭长卿脚步一滞,稍许,回头,浅笑如春日暖阳,“不妨事,只是昨夜受了些凉,劳公主惦念。”
“如今暮秋时节,夜里转了凉,你也该多在意着些衣物加减……。”萧延意说,有些微的不自在,说完话,便是立即垂下了眼睑。
一边的萧续邦接话道:“先生就这样咳了一个白天,适才朕也说要太医来给他瞧瞧,他偏不要,朕猜,先生也是怕喝那些个苦药汤子,才不敢喊太医来。”
两个大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都是忍俊不禁,一时间,原是有些尴尬的气氛,便散淡了许多,萧延意也顺势调侃道:“至彦若是怕药苦,也不妨事,我那里还有今日才送的苏州贡来的蜜饯,用来佐药该是正好,我这就去差人给你取了。”
“有了公主这句话,便是胜过蜜饯琼浆,再怎么苦的药汤子,也无妨了。”郭长卿笑道,眉宇间又是惯常的嬉笑模样。
萧延意眼神微微与他错开,道:“那这就差人去唤太医来吧。”
郭长卿伸手拦道:“来的时候在家看过大夫了,不过是伤了风,回去再吃副药也就没事了,也不是疑难病症,太医来了左不过也是再开个药方,何必麻烦,我这就回去了。”
萧延意点头,“好,那你回去歇息,若是明日身上还不得劲儿,也别逞强,就在家中再将养一日,翔儿的功课,也并不差这一两天的。”
郭长卿称是,复又要走,转回身之前,却又凝视着萧延意,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芫芫,我只要你快乐就好,其他都不重要,莫要躲我,也无需躲我。”
萧延意心中一颤,被郭长卿这样直言点破心事,她面上一窘,心里却又是一松,便是摇摇头,又点点头,哼道:“我哪有……我知道了……。”
郭长卿这才笑呵呵地离开,萧延意望着那清瘦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背影里总似流露出一丝寂寥,心头微微有些酸楚,一时间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滋味,直到一边的萧续邦摇晃着她的手喊道:“皇姐。”她才是回过神来。
“皇姐,先生今日问我,你是不是要嫁给将军舅舅了。”
萧延意心里一紧,问道:“那你怎么说?”
“我说是呀,我都下了圣旨了。”萧续邦天真道。
萧延意皱眉,紧拉了皇弟的手,连忙嘱咐道:“此事日后可不许再这样乱说了。”
萧续邦自然不解,小脸皱成一团,“怎么?昨天姑母不是让我下旨意给你们指婚,我当时便下旨了呀,我怎么是乱说?”
萧延意知道跟他并非一句两句的话便能说清,只好道:“暂时先不说就好,你没和旁人提过吧?”
萧续邦摇头,“只有先生问过我。那日后有人问我,我就说,你不嫁给将军舅舅是么?”
萧延意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千万莫要忘了。这才又想问道:“那你跟先生说,我要嫁给……嫁给将军,先生又怎么说?”
“先生叹气了,叹完气又笑,但是什么也没说。”萧续邦说完,溜圆的黑眼睛咕噜噜地一转,忽然小大人般说道:“我知道啦,先生也喜欢皇姐,所以不希望皇姐嫁给将军舅舅,他才会叹气,那皇姐不想说给他知道,也是怕他不高兴。对不对?”
萧延意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皇弟,也不知从何解释起,即便不是因为他还太小,有些事,说了他也不懂,就只说他说的话,也不是全然的不对,又似有几分实情,可这其中的复杂,就连萧延意自己也有几分道不明,也就只好笑着嗔他一眼,道:“你个小东西,便是胡想的本事最大。”
萧续邦本来还要还嘴,正是点心端了上来,便也忘了要说的话,趁着萧延意没理他,先就拿起了酥饼,大大地咬了一口,然后得意地对着萧延意笑了起来。
吃了点心,萧延意盯着皇弟背了会功课,不多时也就到了晚膳时间。晚膳尚悦与他们一起用,魏不争却是有事出了宫,只差人跟萧延意打了个招呼,说是府中有事要回去一趟。
萧延意本以为忙完一天,晚上他们还能见上一面,得了这信之后,人便有些怏怏的。知道魏不争这个时候出了宫,今日也就不会回宫中过夜了,心中有几分怅然。
可又想,过几日要是他出征,一去总有数月,要是连这丁点的时候见不到,就心里不舒坦,那日后又该怎办,便又是强打了精神,与姑母跟皇弟说笑着,让自己别太为了魏不争牵肠挂肚。
用了晚膳,尚悦前一日多饮了酒,身子还是不舒服,便早早回去歇着,萧延意陪着萧续邦回宫,哄着他说了会儿话,又是背了遍功课,看他睡了才是离开。
出了殿门,萧延意一时间毫无困意,便乘着月色,让人擎了灯在一边伺候,她随意地在宫里信步走着。
宫中夜晚静谧,最适合静下心来想事,可萧延意心中却还是纷纷乱乱,想起魏不争,想起萧续邦,想起李相,想起北方将起的战事,又想起郭长卿。
萧延意这三年来,生活在吕氏夫妇身边,日子简单而随性,从没有过什么时候让这么多的事,一起填满过脑子。多年来第一次这样的费心神,只让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恍惚着又总觉得,这千头万绪的事中间,似乎总有一条线在牵着,只要理明白这根线,所有的是事,也就能全部了然。可是,偏偏她对过往一无所知,眼前的事,便是看似清晰,实则有些混沌不开了。
想得有些烦躁,萧延意猛然甩了甩头,心中安慰自己,如今姑母在身边,虽是她性子躁了些,但却是自己的血脉至亲,做事初衷总是会为自己好,而深宫中的事,自己不懂的,总算能有个可以请教的人了。
魏不争呢,虽然对自己情意深浅不知,但至少对她是真心关切,绝不似假装,而以他权势,绝不需一个驸马头衔再来添彩,应了这门婚事,便该是对自己有意。
李相或许看不惯魏不争大权独揽,但大抵也不过是朝堂之上的权势之争,并未对他们萧氏的江山有何图谋。
而郭长卿,无论是骗了她,还是一直对她坦诚相待,她亦相信,他是不会存心害自己。
如此,北方战乱有魏不争来平,自己只要对他信任有加,朝局也不会在她手中生变。所有的事,或许也就无需太过紧张,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心思平顺了些,萧延意才忽觉鼻畔有一股花香淡淡萦绕。四顾中,一叶金色花瓣落在肩头,捏起放在掌心,放在鼻下仔细地嗅了嗅,甜香扑鼻,才想起抬头,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一片桂花林中。
萧延意回头问睐月道:“这是到了哪了?”
“殿下,这是您时常爱去的小花园的后院。”
萧延意点点头,又深吸了口气空气中的甜美,转头要走,隐约看见不远处似是有个人影矗立,仔细端详了一眼,蹙眉问身边的人说:“前边那人可是阿玦?”